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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现在,热尔维丝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她把众人的流言蜚语抛在脑后,每次烦恼袭来,她便以惟一的乐趣,冲淡忧郁的心情,那就是去埋头做好三顿饭。纵然店铺塌下来也无关紧要,只要她不被压在下面,哪怕只剩下一件衬衣好穿,赤贫过活也罢,她都会心甘情愿。是的,那店铺即使要塌下来,也不会一下子土崩瓦解,它也是一天天地慢慢地塌下去。她的顾主们一个个地动了肝火,并且把要洗的衣服拿到了别家洗衣店去了。玛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甚至博歇夫妇。他们都又变成了福克尼太太洗衣店的顾主,因为他们在那里可以如期取到洗烫好的衣物。绝不像热尔维丝的洗衣店;一双袜子要催促三个星期;一件说是洗过的衬衣,竟还带着前一星期留下的油垢;这一切终于让顾主们灰心了。

  然而,热尔维丝的那张嘴却不饶众人,她对着顾主们嚷嚷道:“走吧,走吧!祝君一路平安!”她甚至心中窃喜再也不用闻到翻动那些衣物时散发的臭味,倒还落得冷静整洁!好呀!全区的人都抛弃她,她也可以庆幸店里原先堆积如山的秽物减去大半,再说,那些让人厌烦的活计也会少得多。眼下,她只能等待一笔可怜的生意,就像戈德隆太太那样的女勤杂工们污秽不堪,臭气冲天的衣物,因为新街上没有一家洗衣店肯洗她们的衣服。她的洗衣店彻底完了,她不得以辞退了最后一个女工皮图瓦太太;只留下自己和女徒工奥古斯婷,这个奥古斯婷既肥胖又笨蠢;即使只有她们两人也时常无事可干;两个女人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竟能呆呆地坐上整整一个下午。总之,生意全无,破产即将来临。

  常言说,越穷就越懒,懒惰会伴随着不讲究干净。这个当年粉刷成蔚蓝色的店铺,曾让热尔维丝引为骄傲,然而,现在已是面目全非了。窗上的玻璃和板壁从上到下都被街上车子经过时溅起的污泥弄得污秽不堪,她也似乎忘记去刷洗一番。板架的铜杆上悬挂着三件灰色的破旧衣服,那是在医院里死去的主顾们留下的,店铺的里面就更加破败了:天花板下晾着的衣服散发出的潮气使墙纸大块大块地脱了胶,那些参差不齐搭拉在墙壁上的破旧带花的墙纸,活像布满了尘土的蜘蛛网一般;那台蒸汽机也坏了,是被火钳洞穿的,它被扔在一个角落里。像是旧货店里堆积的废品。那张工作台像是被一群士兵刚刚用来当过饭桌一样,台面上满是酒液、咖啡、果酱的片片痕迹。店里还充斥着灰浆的酸味,霉菌的臭气,残肴的油腻气。但是热尔维丝都觉得这个样倒也蛮不错。

  她对店铺里一天近似一天的肮脏视而不见;她对破损的墙纸和油腻的窗极已经习已为常了,她更是不在乎穿着开了线的裙子,也不再洗自己的帽子。她甚至觉得这种肮脏倒像是一个可以蹲在里面快活度日的温暖的窝的感觉。让所有的东西扔得七零八落,让尘土尽情地去填满各处的洞穴,那厚厚的尘埃竟像一层无与伦比的天鹅绒。屋子里弥漫着沉重的暮气,一派懒散而呆钝的气氛。她却在其中品尝自我陶醉的乐趣。首要的事是图个安闲自在,其余的事她都不屑一顾。债台一天天高筑,但是她再也不为此烦心了。诚实的信念在她心中已经泯灭。债还了也好,不还也罢,前景总是不可捉摸,不去管它了!

  她更希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当某一家店铺不再赊账给她时,她便去隔壁的另一家赊账购物。全区的店铺都有她欠的账,每隔十步就会经过一个债主的店。仅仅在金滴街,她害怕从那煤店前面经过,还有那杂货店和果品店也是她的债主。因此,她去洗衣场时,只好绕道从鱼市街过去,那可要足足多花去十分钟。一天晚上,先前卖给朗蒂埃家具的店主来了,讨债的争吵声惊动了四邻。债主说,如果她不付家具费,就得用她的身子来偿还。当然这一幕让她心惊胆战;然而,她也只是像条斗过架的母狗摇了摇尾巴和身子了事。她仍然安然地吃下了晚餐。呸!这样无耻的色狼竟向她寻衅!她就是没钱,难道让她制造钱币不成?再说那些奸商骗得的钱已经不少了,让他们等一等也无妨。夜晚来临她在自己的脏窝里安然入睡,并不去想白天发生的那一幕幕闹剧。当然,她的事是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是即使如此,不到最后的关头,她仍然显得无动于衷。

  恰巧此时古波妈妈的病好了。整整一年时间热尔维丝的店铺勉强维持着。夏天来临之际,店里的活计稍稍多了一些,城边上女勤杂工们的衣裙还有送来要洗的。濒临破产的颓势得以稍微地缓解。然而每星期的营业量总是忽高忽低,总免不了有萧条的时候;生意差的时候,众人望着空空如也的餐桌叹气,生意有了点起色,众人便狠狠地把小牛肉填进肚里。人们只能看到古波妈妈走在人行道上,把包袱藏在围袄底下,朝着蒙德皮耶蒂方向的波龙索街散着步,奔当铺而去,她弯腰驼背,像个虔诚的教徒去做弥撒一样:因为她并不嫌弃去做这件事,这种弄钱的把戏反而使她乐在其中,她活像一位卖化妆品一类小玩艺儿的老长舌妇走街串巷乐此不疲。波龙索街的当铺里的店员同她已很熟了;他们戏称她为“四法郎大妈”,那是因为当她把那只如同价值两枚铜币奶油般大小的包袱送来时,伙计们只给她三个法郎,她总说值四法郎。热尔维丝简直就像在廉价兜售她的店铺;能当的东西她倾其所有。

  如果她的头发也能当,她都情愿剪去自己的秀发。这太方便不过了,当家里等着吃四磅面包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去当铺换钱。所有的家当都源源不断地流向当铺,从外套、内衣,到家具、工具,所有能当的东西都当了。起初的一段时间里,遇到生意好的日子,便用挣来的钱把东西赎回来,手头吃紧的下星期又拿出去当了。后来,她渐渐地不去操心自家当出的物品了,甘心丢弃那些物件,并把当票转卖给了别人。只有一件东西让她伤心不已,那就是她忍痛当了自己那台心爱的座钟,为了偿还那个咄咄逼人的公务员二十法郎的债务。直到今日,她也许会忆起她曾起誓说过宁愿饿死,也不会去碰一碰她的座钟呢。

  当古波妈妈把座钟放进一只小帽盒里拿去的时候,她倒在一把椅子上,双臂瘫软,两眼被泪水模糊,像是被人夺走了万贯家财一样痛心疾首。然后,当古波妈妈怀揣二十五法郎回来之时,她没料到能当这许多钱,仿佛意外得了五个法郎的红利,让她内心宽慰了许多;她立刻差古波妈妈去买四个铜币的一杯酒来,为的是庆祝一下这五个法郎的意外收获。现在,当她们两人和好的时候,总是在工作台的一角上摆上酒共饮,这是一种混合酒:一半是烧酒,另一半是杨梅酒。古波妈妈有自己的诀窍,她能把满满地一杯酒藏在围裙的口袋里带回家来,竟然不洒出一点一滴。这当然不必让邻居们知道,不是吗?其实邻居们都一清二楚!那卖果品的妇人。那卖牛肠的妇人和那杂货店的伙计都说:“喂!瞧呀!那老婆子去当铺啰,”或者说:“你瞧那老婆把酒藏在衣袋里了。”这么一来,全区的人又一次指责起热尔维丝。“她实在是个贪吃的女人,没多久她的店铺会被她吃光的,是的,是的,再吃不了几口了,就剩下零砖片瓦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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