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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整个上午热尔维丝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姿态,然而自从散步以后,她脸上布满了愁云,她怔怔地望着丈夫和罗利欧夫妇,深思着像是要看明白什么似的。她感到古波在她姐姐面前是那样没有志气。婚礼前夜,他还嚷着,发誓说那对毒蛇夫妇胆敢胡为,他就会还以颜色。然而,他今天在他们面前,却驯服得像条狗,她看得真真切切。他生怕触怒了他们俩人,不敢申辩一句,这使热尔维丝对未来产生了忧虑。

  这时候,只等“靴子”一个人了,他却始终没有来。

  “算了!不等他了!”古波大声说,“大家人座吧。一会儿,你们准能看到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鼻子挺灵,无论多远,他都能闻到好酒好肉的味道……要是真以为他在圣德尼街上守大马路,那真好笑啰!”

  于是,大家纷纷入座,把椅子搬得生响。热尔维丝坐在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当中,古波在福克尼太太和罗利欧太太之间。其他人各行其便,因为指定座位常常会引起争吵和妒忌的心理。博歇坐在罗拉太太身旁。“烤肉”的左右两旁是洛蒙茹小姐和戈德隆太太。博歇太太和古波妈妈坐在餐桌的尽头。她们照管两个孩子,并替大家切肉斟酒,尤其是防止有人狂喝滥饮。

  “没人做饭前祈祷吗?”博歇问道,此时妇人们正把裙子放在桌布下面,免得染上油污。

  罗利欧太太不喜欢这类玩笑。餐前细面丝汤几乎都凉了,大家很快就喝完了,汤勺挨着嘴唇,发出滋滋的响声。两个侍者在一旁伺候着,身上是油腻的褂子,围着肮脏的白围裙。院里槐树上方的四个窗子大开着,太阳从窗子里射了进来,空中一抹大雨后的余辉,清新的空气中还有几丝未尽的暑气。在这潮湿的角落里,树木的倒影把气雾缭绕的餐厅映衬得泛着浅绿色;树叶的影子活像在桌布上狂舞,桌布散发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霉味。餐厅的两面大镜子上满是苍蝇屎;镜子安置在餐桌两头,使餐桌像是加长了许多,没有尽头,桌上是层层叠叠的酒杯菜碟,发黄的碟子是没有洗干净所致,许多油垢还留在碟子上的刀痕之中。餐厅的一头,每当传者从厨房间上楼的时候,那一开一合的门,把一股股强烈的油腻气味带到了楼上。

  “大家不要七嘴八舌一起说话。”博歇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没有开口,只是低头在碟中吃着。

  人们开始喝第一杯酒,眼睛却瞅着侍者送上的两大块肉馅饼。此时“靴子”走了进来。他嚷着:

  “好呀!你们这些坏家伙!我在路上整整耗费了三个钟头,有个巡警觉要查我的证件……怎么能对朋友做这样的缺德事!你们至少也该雇一辆马车去接我才是!哼!把我丢在路上,可害苦我了,雨又没头没脑地下,连我的衣袋里都盛满水了……真的,你们能从我口袋里钓出鱼的!”

  众人捧腹大笑,“靴子”很兴奋,他实际已经两瓶酒下肚;刚才的一通怨气只是大雨浇了他一身,觉得不舒服,才发泄一下罢了。

  “唉!羊腿伯爵!”古波叫道,“快坐到戈德隆太太身边去,你瞧,早等着你喽。”

  嗨!他不会因为迟到吃亏的,他尽可赶上别人;他连叫了三次汤,几盘面包,大把撕下面包块放进汤里。当吃到肉饼时,所有的人都对他的食量钦佩不已。真是一只饭桶!侍者们站成一串给他递面包,那切得极薄的面包,他一口吞一片。“靴子”终于变了脸;他要拿一只整个的大面包放在他面前。酒店老板惴惴不安地来到餐厅门口望了一会儿。大家料想老板会这般模样,待他一露头,又爆发一阵大笑。酒店老板像是挨了一刀!这个“靴子”真是个活宝!有一天,当正午时钟敲响十二下,他已喝下十二杯酒,吃下十二个熟鸡蛋呢。谁见过这种少有的饭量!洛蒙茹小姐大为折服,怔怔地望着狼吞虎咽的“靴子”,玛蒂尼也惊诧不已,便搜肠刮肚寻找词汇赞赏他超凡的能力。

  一阵沉默之后,一个传者端来一只盘子放在桌上,这是只巨形盘子,近乎生菜皿一般,盘底很深,盘中盛着兔肉。古波也十分幽默,丢了一句俏皮话:

  “喂,伙计,这恐怕是一只猫吧,瞧……我还听得到猫叫声呢。”

  话音刚落,果然一阵轻柔的猫叫声传了过来,叫得十分逼真,竟像是盘子里冒出的响声。这声响是古波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但嘴唇并不启动。因为他专事这种取悦众人的把戏,所以每次在外面吃饭他一定要点这道炖兔肉。他接着又发出猫呼噜噜的叫声,妇人们用餐巾捂住了嘴,因为她们笑得太厉害了。

  福克尼太太挑了兔头吃,她只喜欢吃头。洛蒙茹小姐喜欢吃肥肉。博歇说他喜欢吃葱头,葱头做得好的话比什么都香;罗拉太太听着,抿了抿嘴说:

  “这个嘛,我懂。”

  她瘦得像一根木棍,这是女工忙碌奔走的生活带给她的身板,自从守寡之后,不曾有过男人,但却关心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爱说且爱听双关语,她的理解力无人匹敌,许多隐秘的双关语,只有她一人听得懂。博歇凑近她耳边,低声让她解释。她便搭腔:

  “当然,那些小葱头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能想到。”

  然而,交谈又回到了正经的话题上,每个人都谈论自己的职业。玛蒂尼对纸箱制造津津乐道,说行中有真正的艺术家就像新年贺礼用的包装箱,并说他通晓各种精美的样式,有些造形真是精美绝伦。罗利欧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笑,他对自己有制作金首饰的手艺很是自负,似乎全身到指头尖都透着金光。他又重谈老调,说古时候的首饰匠总是佩戴宝剑;他又讲起贝尔纳·巴里西①,实际上他对这名人知之甚少。古波讲起旗杆顶上的定风针,说那是他一个朋友的杰作;这定风针是由一根柱子为基础,柱上有一束花,花上一筐果子,花果之上则是一面国旗。就这样简单,且仅用锌片焊接而成。罗拉太太正在给“靴子”演示怎样扎花,边说边用瘦骨嶙嶙的手指旋转餐刀柄。此时人声嘈杂起来,且愈演愈烈;人们听到福克尼太太高声埋怨着她手下的女工们,说昨天还有一个学手的女工烧焦了她两条被单。而罗利欧一拳打在桌上,嚷道:

  ①巴里西(Bernard Palissy),16世纪法国有名的作家和美术家,他是首先发明烧制珐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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