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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6月底的时候,古波的诙谐劲头不见了。他变得像有满腹心事。热尔维丝瞅见他那眼神,心里不安,夜里把门堵个严实才躺下睡觉。从星期日直到星期二,他们都像在赌气。星期三夜里十一点钟,他忽然敲起热尔维丝的房门,她本不愿意开门;但是他那委婉的声调、颤悠悠的嗓音,使她终于把顶着房门的横柜移开了。他进了门,脸色惨白,两眼红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看上去像是病了一场。他站着,嘴里支支吾吾,还摇着头,不,不,他没有生病。他在自己楼顶的房子里已哭了两个钟头;像个孩子似地哭泣,牙关紧咬着枕头,生怕让邻房的人听见他的哭声。已经有三个晚上没睡好觉了,他已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热尔维丝太太,您听我说,”他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事情该结束了,您说呢?……我们结婚吧。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已经想好了。”

  热尔维丝倍感意外。她也神色严峻地说:

  “什么!古波先生,您在想些什么!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层,您分明知道……这对我不合适,就这样……喔!不,不,这可是一件严肃的事,请您好好想想。”

  但是他仍旧摇着头,表示他的主意不能改变。并说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他下楼来,是为了在她这里好好过一夜。她还不至于再把他赶回楼上去,让他再掉一夜的泪吧!只要她说声“是”,他就不再纠缠她,她也可以安稳地睡觉了。他只想听她一个“是”字,一切都可等到明天再谈。

  “当然,我不能这样答应您,”热尔维丝又说道,“我不能让您日后说我逼迫您做这件蠢事……要知道,古波先生,您这般固执是不妥的。您自己也不知道您对我是什么心态。我敢肯定只要一星期您见不到我,您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男人们结婚,往往只求寻一夜的欢愉,接着夜复一夜,随着日月流逝,他们就会厌倦终身……您坐下来,让我们认真谈谈。”

  黑暗的卧房里燃着莹莹的一柄蜡烛,烛花燃长了也不曾剪去,两人谈论着婚姻,已是凌晨一点钟了。他们压低声音,惟恐惊扰了两个孩子。克洛德和艾蒂安轻柔地酣着气,两个小脑袋同睡在一只枕头上;热尔维丝总是转过头来说到两个孩子,并用手指点给古波看。孩子是她惟一的财产,她不想让古波因此受到拖累。为此,周围的人还不知背后造出什么故事来呢?人们都知道朗蒂埃是她的旧情人,也风闻她的过去,被抛弃的痛苦,这才过去两个月,又和古波成婚,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尽管她的理由充分,古波只是耸耸肩膀作答。

  他压跟就瞧不上周围那群人!也不在乎别人点他的鼻子唠叨些什么;给他泼污水,当然!对,在他之前,她曾有过朗蒂埃。但是,这又何妨?她并不是个放荡的女人,也不像有些富家女人招引野汉子。至于孩子们,他们会长大成人的,我们一块养活他们就是了!他再也寻不到像她这般勤劳、善良、集种种美德于一身的女子了。再说,即使她曾走街串巷招引过男人,即使她丑陋无比,懒情无所事事,有一堆肮脏的孩子,在他的眼中都算不了什么!他真想娶她。

  “是的,我要您,”他用双拳敲着自己的膝盖用爱抚的音调重复着,“你听好了,我要您……我想,再没有可说的了吧?”

  热尔维丝渐渐地被他的真情感动了。她的心像是被软化了,情欲的热浪冲击着她,内心羞涩的防线开始崩溃。于是她只是怯弱的争执了几句,把手垂到裙据上,脸色变得和婉动人。6月良宵的热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屋来,吹动了烛光,烛芯渐积渐高。整个街区在寂静中沉睡着,只听到躺在马路中间的一个醉鬼像孩童般地哽咽着。很远处,一家晚会尚未散场的饭店里,小提琴正在演奏着令人心神荡漾的舞曲,乐声在夜空中徐徐传开,清晰可闻,宛如口琴吹奏着轻盈的乐段。古波看出热尔维丝没有词语,沉默着,隐隐约约地露出微笑,于是他一把握住热尔维丝的手,把她拉向身边。她曾是一个易受诱惑的人,因此她总想谨慎地驾驭自己,但此刻她却又被古波占据了心,她感动不已,以至于不能拒绝他,更怕伤害了他,她只能选择自我牺牲。然而锌工都没有领会少妇已肯委身于他了,只是用力揉搓着捏在掌中那双娇柔的手腕,似乎算是占有了她。两人相视同时叹出一口气,手上轻微的疼痛,似乎给予柔情的满足。

  “您答应了,对吗?”他问。

  “你简上要缠死我了!”她喃喃地说道,“您喜欢这样?那么,好吧……天啊!也许我们在做一件极荒唐的事。”

  他站了起来,搂住她的腰肢,猝不及防地无目标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这一吻搞出响亮的声音,他先是望着克洛德和艾蒂安,踮起脚走路,放低声音说:

  “嘘!我们还是安分些!别扰醒了孩子们……明天见吧。”

  古波说着便上楼去了。热尔维丝此刻心魂震撼,在床沿上呆坐了一个钟头,竟不想脱衣服。她内心被感动了,她觉得古波真是一个忠厚的人;刚才那一刹那,她原以为一切都完了,他必定会睡在屋里了。窗外马路上的那醉鬼像一条被抛弃的小狗,呻吟得更烈了。远处提琴奏出的淫荡的曲调此时也停止了。

  从那天之后,古波邀热尔维丝选一天晚上到金滴路去见一见他的姐姐。热尔维丝是个胆小的女人,她很怕去见罗利欧夫妇。她察觉到古波对姐姐、姐夫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心理。实际上他并不靠她姐姐的接济,再说她还不是长姐。古波妈妈总把儿子捧为掌上明珠,一定会顺着儿子的心思。不过在家中,罗利欧夫妇算是每天赚十个法郎进账的大户人家,因此,他们在家里说话可谓一言九鼎。如果他们不承认古波未来的妻子,古波可就不敢造次。古波又向热尔维丝解释道:

  “我已经向他们说起过您,他们知道我们的打算了。天啊!您真够小孩子气的!今晚就去一趟吧……我已告诉过您,我的姐姐可能会使您感到有几分生硬,我姐夫也不一定那么和蔼可亲。说实话,他们甚至对此有几分恼火,因为如果我结了婚,就不再去他们家吃饭,他们也就挣不到我这份饭钱了。但是这也没什么,他们还不至于会把你拒之门外……就当是为了我走一遭吧,这可是绝对必要的。”

  这一席话倒使热尔维丝更加耽心了。但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终于让步了。古波约莫在八点半钟的光景来找她去、她悉心打扮了一番:身上是一条黑色连衣裙,披上一件黄色羊毛印花披肩,头上戴上一顶白色小帽,帽上嵌着一条小花边。她用六个星期攒下的七个法郎买下了那披肩,两个半法郎购得那顶小帽;那连衣裙是旧货摊上买的,经她洗过,改过后,还挺合身。他们俩绕过鱼市街,古波边走边对她说:

  “他们在等着您呢。嗨!他们对我要结婚的话题,也开始习惯了。今晚,他们看上去脸色挺和善……再说,如果您没见过怎样制作金项链,不妨还可以开开眼。他们恰好有个紧急的订货,星期一要交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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