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左拉 > 小酒店 | 上页 下页


  “不,不,”她低声而吃力地说,“他并不是您猜想的那样,我自然知道朗蒂埃在什么地方……我们女人有自己的烦恼,大啊!”

  古波闪动着眼睛,表示出他并不为她的哄骗所动。他临走时对她说,如果她不愿意下楼,他十分情愿替她买牛奶。这位既美丽又善良的女人如果有一天有了难处,也许会求他帮忙的。古波的脚步声消失后,热尔维丝又重新凭窗远望起来。

  城门口处人群牲畜的脚步声和蹄子声响在清晨的冷风中不绝于耳。那些穿蓝色衣服的是锁件工;穿白色衣服的是些泥水匠,那些大衣里露出长工作服的当然是油漆匠人喽。远远望去这群人色泽浑浊,俨然是一片混沌的土灰色;其中淡蓝色和灰黑色有些刺眼。不时地有工人停了脚步,重新点燃熄灭的烟斗;周围的行人面无表情,匆匆而行。人们既没有欢笑,也不向同伴递一句话,土灰色的面孔都朝向巴黎。鱼市巷如同一张血盆大嘴把行人一个个地吞进去。鱼市巷两头的转弯处,两个酒店老板正在打开门脸板,于是便有许多人放缓了急匆匆的脚步。未进店门前,他们先在人行道上踱着步,斜着眼睛瞅瞅巴黎,松弛一番双肩,似乎这就是一天自在的消遣所在了。酒巴柜台前,三五成群的人站在那里喝着酒;一个个都显得恣意妄为,酒客们挤满了店堂。吐痰声、咳嗽声带着酒杯中清亮的烧酒一杯一杯地润着他们的喉咙。

  热尔维丝向马路左边看去,像是又看见朗蒂埃走进了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里。此时,一个没有戴帽子,带着围裙的胖女人站在楼下的街道中央问她:

  “这不是朗蒂埃太太嘛,您起得好早啊!”

  热尔维丝向前探了探身子说:

  “呢,是您呀!博歇太太!……哎!您瞧,今天我有一大堆活儿要干呢!”

  “可不是嘛,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是不是?”

  于是一个依着窗子,另一个站在楼下相互攀谈起来。博歇太太是楼下“双牛头”饭店的门房。有许多次热尔维丝在她的门房里等候朗蒂埃,以免独自和那些用餐的男人们在一起。那女门房告诉热尔维丝,说有一个职员要缝补一件礼服外套,门房的丈夫没能把衣服取来,所以一大早她特地去了离这里不远的炭市街,趁那个职员还未起床时找到他。后来她又说起昨天晚上有一个房客半夜引了一个女人进来,一直闹腾到夜里三点钟,扰得大家睡不好。她一面鼓着长舌,一面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热尔维丝,像是专为探听消息来到窗下一样。她忽然问:

  “朗蒂埃先生正在睡觉吗?”

  “是的,他还没有起床。”热尔维丝回答时不由地涨红了脸。

  博歇太太瞅见她眼中又涌出泪花,心中感到了某种满足,嘴里嘀咕地责骂男人的懒惰。她转身离去的当尔又叫道:

  “您早上要去洗衣场,对吧?……我攒了些衣服也要去洗,我在旁边替您占个位置,也能再和您聊聊天。”

  接着她似乎忽然动了恻隐之心,说:

  “我的小可怜,您别总这样呆着,这样会惹出病来的……瞧呀,您的脸都发紫了。”

  热尔维丝还是在窗前死死地守了两个小时,一直等到八点钟。此时,城里店铺的门都开了。从蒙马特高地走下来的做工人流渐渐稀少了。几个迟到的人匆匆跨进城门。酒店里还是站着先前那一班人,他们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于咳着向地上咔着痰。工人们走过之后,又走来一些女工,其中有擦铜器的、做帽子的、做缎花的。一个个都紧束着单薄的衣衫,沿着外面的马路奔走。她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兴高采烈地攀谈,不时还夹杂咯咯的轻笑声,用光亮的眼睛四处张望。更远些,有一个独行的、瘦削、脸色苍白而矜持的女子,避开四散堆放的垃圾沿着入市税征收处的墙走着。随后走过去的是些店铺里做事的伙计,一面走着,用手指放在嘴里打着唿哨,嚼着用一个铜币买的面包。又有一些衣服极短,垂着眼皮,拖着枯瘦的身子,边走边打着瞌睡的人。

  还有些小老头子们,因整天守在办公室里,脸孔熬得苍白,他们一面蹒跚迈步,一面盯着腕上的表,像是用秒时算计着路程。随后大路上才显出一片清晨的安详和舒谧;一些附近的有钱人在晨光下散步;没戴帽子的母亲们穿着肮脏的裙子,在怀中摇哄着她的婴儿,在街道旁的长凳上为孩子换襁褓。一群拖着鼻涕的孩子们袒着胸,互相碰撞着,时而在地上打滚,叫着、笑着、哭着,闹个不停。这时候的热尔维丝觉得心里气闷得发慌,绝望和焦虑使她几乎晕了过去。她似乎感到一切都完了,连时间都停止了一般。朗蒂埃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用呆滞、失望的目光,从肮脏腥臭的屠宰场望到崭新洁净的医院。透过一排排开启的窗子,医院里面的房子仍是空荡荡的,好像是死神光临过似的。入市税征收处的后墙头上冒出一缕晨辉,直照着她,渐渐升腾的太阳洒向从梦中苏醒的巴黎,也使她目炫。

  少妇端坐在一把椅子上,两手无力地垂着,停止了哭泣,此时,朗蒂埃安然地走进屋来。

  “你!是你!”她连声呼着,上前去搂他的脖颈。

  “嗯,是我,怎么样?”他回答着,“我想你不至于瞎闲吧!”

  他把热尔维丝从身旁推开,接着用一个使坏性子的手式把摘下的黑呢帽子向横柜上一扔。他约摸26岁,年轻健壮,身材不高,褐色头发,一张标致的面孔,稀落的小胡子,他时常习惯性地用手捻卷着它。一件工衣外面罩着一件紧裹身体的脏旧大衣。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普罗旺斯省的口音。

  热尔维丝重又跌坐在椅子上,和颜悦色地用断续的话埋怨道:“我一夜未曾合眼……我还以为也许有人要加害于你……你到哪里去了?在哪儿过得夜?天啊!你别再作贱我了,我会变疯的……你说呀,奥古斯特,你到底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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