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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停了一会儿,蒂又大声说:

  “你知道不?晚上我们演戏的时候,我的手一摸到你的额角……啊!格温普兰,你有一颗高贵的脑袋!……我的手指一摸到你的头发,我就打哆嗦,好像尝到了天上的快乐,我对自己说:在这个包围着我的黑暗世界里,在这个孤独的天地里,在我住在里面的这个无垠的沙漠里,在我的和每一样东西的恐怖当中,我只有一个依靠,喏,就是他——就是你。”

  “啊!这是因为你爱我,”格温普兰说。“我也是一样,我在世间只有你一个人。你是我的一切。蒂,你愿意叫我做什么?你要什么东西?你需要什么?”

  蒂回答说:

  “我不知道。我很幸福。”

  “啊!”格温普兰说,“我们都很幸福!”

  于苏斯提高了嗓音:

  “嘿!你们很幸福。这是犯法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啊!你们很幸福!很好,你们应当躲起来,不要让别人看见你们。你们占的地位越小越好。幸福应该藏在一个窟窿里。要是办得到的话,应该编得比你们现在还要小。照上天的尺度来说,幸福的人越小,他们的幸福就越大。心满意足的人应该跟干了坏事的人一样躲起来。嘿!你们身上发光,那你们就是讨厌的蛮火虫,他妈的,人家从你们身上踩过去,还自以为做了好事。这种谈情说爱有什么意思呢?我可不是个专门看着你们亲嘴的保姆。我腻味透啦!见鬼去吧!”

  他觉得自己气呼呼的口气越来越软,简直到了温柔的地步,于是从牙齿缝里吁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感情压下去。

  “爸爸,”蒂说,“你的话怎么这么冲!”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太幸福,”于苏斯回答。

  这当儿,奥莫也附和于苏斯的意见。两个情人脚下传来了狼的叫声。

  于苏斯弯下身子,一只手放在奥莫的脑瓜上。

  “正是这样,你今天的脾气也不好。你也在发牢骚。你头上的毛也竖起来了。你不喜欢别人谈情说爱。这是因为你是个有见识的人。得了,别言语了,你已经讲过了。算了,你已经表示过你的意见了;现在闭上嘴吧。”

  狼又叫起来了。

  于苏斯往桌子下面看了看它。

  “不要叫,奥莫!得了,不要再坚持了,我的哲学家!”

  但是狼却站了起来,冲着门口露出牙齿。

  “你怎么啦?”于苏斯说。

  他于是抓住奥莫的脖子。

  尽管狼在咬牙切齿,蒂却一点没有注意,她正沉在她的思潮里,一声不响地管自玩味着格温普兰说话的声音,只有瞎了眼的人才会这样出神,他们有的时候好像听见了内心的歌唱,一种我们难以理解的理想的音乐,代替了他们所缺少的光明。盲瞽好比一条地道,我们可以在那儿谛听深不可测的永恒的和谐。

  在于苏斯低下头责备奥莫的当儿,格温普兰抬起了眼睛。

  他正想喝一杯茶,但是他没有喝;他慢慢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他的手好像是一个慢慢松开的弹簧,手指头都伸开了。他一动也不动地呆在那儿,两眼发直,呼吸也停止了。

  一个人站在蒂身后的门框里。

  那人穿一身黑衣服,外面罩一件法官穿的长袍。假发一直披散到眉毛上,手里拿着一根两端雕着王冠的铁棒。

  铁棒又短又粗。

  读者只要想一想墨杜萨从天堂里的两条树枝中间探出头来的景象,就能明了当时的情形了。

  于苏斯觉得有人进来了,他没有松开奥莫,抬起头来,马上认出了这个可怕的人物。

  他从头到脚哆嗦了一下。

  他在格温普兰的耳朵旁边悄悄地说:

  “这就是铁棒官。”

  格温普兰现在想起来了。

  他正要发出惊奇的叫声。但是他忍住了。

  原来那根两端雕着王冠的短棒就是“铁棒”。

  当时市法院的官吏在就职的时候,就是拿着“铁棒”宣誓的,古时英国警察机关的铁棒官就是因此得名的。

  在这个戴假发的人另外一边的阴影里,能够看见惊慌失措的客店主人。

  那人跟古宪章里的“哑女神忒弥斯①”的化身一样,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右手从红光满面的蒂头上伸过来,用铁棒碰了一下格温普兰的肩膀,同时用左手的大拇指指了指他身后的“绿箱子”的门。正因为那人一句话也没说,所以他这两个手势也就显得特别威风凛凛,它们的意思是说:跟我走。

  ①希腊神话中掌管法律的女神。

  在诺曼底人的老档案里有下面这句话:Pro signo exeundi,sursum trahe①。

  ①拉丁文:见了这个标记,必须跟着走。

  铁棒放在谁身上,谁就除了服从以外,没有别的权利。对这个哑口无言的命令什么抗辩都没有用。凡是反抗的人都要受到英国严刑惩办。

  格温普兰接触到这种严厉的法律,起先是心里一震,后来好像浑身麻木。

  虽然铁棒不过是轻轻碰了他一下,可是,哪怕是铁棒狠狠打在他头上,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昏头昏脑。他看得出来,必须跟着这个警官走。可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

  于苏斯也沉入了痛苦与不安,他仿佛看见了一些蛛丝马迹。玩把戏的同行啦,他的竞争者啦,牧师啦,被人告密的“绿箱子”啦,这条违反警章的狼啦,他跟主教门的那三个监督的舌战啦,他都一样一样的想起来了;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太可怕了,说不定这是格温普兰的那番不伦不类的欺君犯上的议论引出来的。

  蒂还在笑。

  不管是格温普兰也好,于苏斯也好,都没有吭气。两个人的想法是一样的:不要让蒂不安。狼的看法大概也是这样,因为它现在也不叫了。当然,于苏斯一直没有放开它。

  再说,在必要的时候,奥莫也很乖巧。读者一定注意过动物也有一定的智慧吧?

  要是说狼也能了解人类的话,我们也许可以说它已经感觉到自己是一头不受法律保护的动物了。

  格温普兰站起来。

  压根儿不能够抵抗,格温普兰知道这一点,他想起了于苏斯以前说的话,而且也不能够提问题。

  铁棒官从格温普兰肩膀上抽回铁棒,把它竖着拿在手里,这是当时所有的老百姓都懂得的警察局下命令的姿势,意思是说:

  “这个人应该跟着我走,与别人无涉。大家都要留在这儿。不许声张。”

  不许跟着看热闹。警察机关自古以来一直喜欢这样逮捕人。

  这样逮捕叫做“秘密羁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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