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雨果 > 九三年 | 上页 下页


  大炮倾斜着。他手用铁棒一撬,将它翻倒。沉重的大炮四轮朝天,像大钟倒坍一样丁零当啷直响,满身大汗的炮手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将舵索的活结套在被打翻的怪物的铜颈上。

  结束了。人胜利了。蚂蚁战胜了庞然大物。保儒俘获了雷霆。

  士兵和水手都鼓起掌来。

  全体船员带着缆绳和铁链涌了上来,不一会儿,大炮就被系得结结实实的。

  炮手向那位乘客致谢。

  “先生,您救了我的命。”他说。

  老人恢复了无动于衷的表情,没有回答。

  六 天平的两端

  人胜利了,但是也可以说大炮胜利了。全船覆没的危险虽然被消除,但舰艇却不能起死回生。破坏之严重难以弥补。船壳板上有五条裂缝,其中一条大裂缝位于船头。三十门大炮中有二十门躺倒在那里。被抓住和拴住的那门大炮已无法使用,炮闩纽的螺钉损坏了,无法瞄准。炮队只剩下九门炮。底舱进水。必须立即修补破损的地方,立即排水。

  现在人们去看中舱了,它令人触目惊心。关着暴跳如雷的大象的笼子也不会如此残破不堪。

  决不能让敌人发现这艘巡航舰,然而,另一项工作刻不容缓,即拯救这条船。于是人们不得不放上几盏风灯来照亮甲板。

  船员们全心投入悲惨的工作,想的是生死问题,无心顾及其他,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没有注意船外的情况。雾越来越浓,天气变了。船被风任意吹着,已经偏离了从泽西岛到盖尔内西岛的平坦航道,过于偏南。海涛汹涌。巨浪亲吻着舰艇张开的伤口,这是可怕的亲吻。海的摇晃充满了威胁。微风已转为北风。狂风,也许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四个浪花以外一片迷茫。

  船员们急急忙忙地对中舱进行简单的修补,堵住水洞,将劫后余生的大炮扶正。此刻,那位老人又走上了甲板。

  他靠在主桅杆上。

  他没有注意船上的动静。拉维厄维尔骑士已命令海军步兵在主桅两侧排成散兵线。水手长一声哨子,忙于操作的水手也都在桅街上排列好。”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朝乘客走过去。

  走在船长后面的是一个惶恐不安、喘息不定、衣衫不整的人,但神情却似乎满意。

  这就是刚才在关键时刻显示出制服恶魔的胆量,并且战胜了大炮的人。

  伯爵对农民打扮的老人敬了一个军礼,说道;

  “将军,这就是那个人。”

  炮手按照规定的姿势,两眼低垂,站在那里。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又说:“将军,鉴于这个人的行为,长官们是否应该做点什么?”

  “我想是的。”老人说。

  “那请您下命令吧。”惊瓦贝尔特洛接着说。

  “该由您下命令,您是船长。”

  “可您是将军。”

  老人瞧着炮手说:“走过来。”

  炮手走了一步。

  老人朝布瓦贝尔特洛伯爵转身,从他身上摘下圣路易十字勋章,将它戴在炮手的宽大上衣上。

  “乌拉!”水手们喊道。

  海军士兵们举枪致敬。

  老人又用手指着那位兴高采烈的炮手说:“现在该枪毙他了。”

  惊愕替代了欢呼。

  于是,在坟墓般的寂静中,老人提高声音说:“疏忽大意断送了这条船,它大概无法补救了。航海就是与敌人周旋。船在海上航行就像是军队在作战。风暴是隐蔽的,它并没有消失。整个大海就是陷讲。大敌当前,任何错误都应该处以死刑,错误是无法弥补的。勇敢应该受到褒奖,而疏忽应该受到惩罚。”

  这番话一字一句,缓慢地,庄严地,以冷酷无情的节奏响着,仿佛是斧子在一下一下地砍橡树。

  老人瞧着士兵们说:“执行吧。”

  那个戴着闪闪发光的圣路易十字勋章的人低下了头。

  在布瓦贝尔特洛伯爵的示意下,两位水手下到中舱取来吊床当裹尸布。出发以来就一直呆在军官舱中祈祷的随船神甫也来了。一位中土从散兵线中调出十二名士兵,将他们排成两行,每行六人。那位炮手一言不发,站到了这两排人中间。神甫手举十字架走过来,来到炮手身边。中士说:“开步走。”行刑队慢慢朝前走,抬着裹尸布的水手跟在后面。

  船上一片阴森的寂静。远处的风暴在呼啸。

  几秒钟后,黑暗中响起枪声,闪过一道光,接着一切重归于寂静,传来身体落水的声音。

  老人仍旧靠在主桅上,抱着双臂在沉思。

  布瓦贝尔特洛用左手食指指着他,低声对拉维厄维尔说:“旺代有首领了。”

  七 航海就是下赌注

  这艘巡航舰的前途又当如何呢?

  云层整夜与海浪为伍,现在终于低低垂下,遮盖了地平线,像大衣一样罩在大海上。四处是浓雾。即使对完好无损的航船而言,形势也十分险峻。

  除了大雾还有涌浪。

  人们利用时间减轻船的重量,清理大炮造成的破坏,将拆散的大炮、断裂的他身、扭曲或脱钉的肋骨、破碎的木片或铁片,统统扔进海里。人们打开了舷门,让尸体和用盖舱帆布包裹的破碎肢体从木板上滑进海里。

  大海开始咆哮。风暴并不迫在眉睫,恰恰相反,暴风的声音似乎在地平线上越来越弱,狂风在朝北移动,但是海浪滔天,这说明海底情况不妙。如此破损的船无力抵御震撼,大浪会致它于死地。

  格拉夸尔在舵位上,若有所思。

  面对逆境泰然自若,这是海上指挥员的习惯。

  拉维尼维尔在险境中仍然是乐天派,他走近格拉夸尔说:“怎么样,舵手,风暴这下失算了。想打喷嚏也没有成功。我们会摆脱困境的。会有顺风的,肯定。”

  格拉夸尔严肃地回答:“有风就有浪。”

  既无笑容,也无愁容,水手就是这样。格拉夸尔的回答有一层端端不安的含意。一条漏水的船遇上海浪就会很快沉没。格拉夸尔说这句预言时稍稍皱起眉头。在大炮和炮手那场灾难以后,拉维厄维尔的轻松快活的话也许说的太早了。海上总有什么东西会带来噩运。大海是诡秘的,你永远不知道它在做什么。千万要警惕。

  拉维厄维尔感到应该严肃起来,问道;

  “我们现在在哪里,舵手?”

  “在天主的旨意里。”

  舵手是主人。他怎么做,怎么说,都应该由着他。

  何况舵手们向来寡言少语。拉维厄维尔走开了。

  他向舵手提的问题,视野给了他回答。

  突然间,大海出现了。

  滞留在海浪上的雾幕裂开了,在黄昏般的朦胧中,暗中起伏的波涛一望无际,于是人们看到了下面的景象。

  天空仿佛顶着一个云层的盖子,但是云和海不再相连。东方发白,那是太阳在升起,西方也发白,那是月亮在沉落。这两个白色相互对视,在天边形成两条窄窄的淡色光带,中间是阴暗的大海和黑暗的天空。

  在这两条光带前有黑影,笔直的、一动不动的黑影。

  在西边,在被月光照射的天空下,矗立着三块高耸的岩石,像是克尔特人的糙石巨柱。

  在东边,在清晨苍白的地平线上,矗立着八艘帆船,它们排列整齐,可怕地相互隔开。

  那三块岩石是礁石,那八艘帆船是舰队。

  身后是十分险恶的曼吉埃礁,前面是法国巡航队。西边是深渊,东边是屠杀。人们处于海难与战争之间。

  面对礁石,这条船的船体已经被穿破,帆线索具已经脱散,桅杆的根基已经松动;面对战斗,船上的三十门大地中二十一门已经损坏,最好的炮手也已死去。

  拂晓的光线很弱,还残留着一点夜色。黑暗甚至可以维持很久,因为它来自云层,云层很厚,很高,也很深,像拱顶一样结实。

  风终于吹散了下面的雾气,使船偏离航道,朝曼吉埃礁驶去。

  船疲惫已极,破败不堪,几乎不再听从舵手指挥。与其说它在行驶,不如说它在漂流,而且它被海浪鞭打,听任海浪为所欲为。

  险恶的曼吉埃礁,当时比今日更尖利可怕,因为这个深渊上的好几个堡垒今天都被海水的不停冲击削平了,礁石的形状也在改变。海浪被称作lanes①是有道理的,因为每一个潮汐都像在拉锯。就当时而言,触到曼吉埃礁必定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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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lame可指巨浪、刀口、刀片、锯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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