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马克·吐温 > 马克·吐温自传 | 上页 下页
一一一


  我和她谈得直率而大胆,往往直言不讳,而不是转弯抹角。在她那方面,也同样直率。这是我和这样一位美丽的陌生女性进行的一次最该死的谈话,说了些我自己本来不该说的话。她要我谈谈对她那本书的看法,我谈了。我说,文字技巧是高的。我很同意她的意见,在性的关系上,人类的法规是对更高的法规,亦即自然的法规的明显干扰。我还进一步说,就我所记得的来说,不论哪一代,不论哪一本法典,哪一本圣经,凡是人类行为的成文法,从有关杀人一直到不信守安息日,没有一个不是对自然法规的破坏。这自然法规我认为是最高的法规,一切法规中最具有强制性的法规——我确信,自然的法规很明显地就是上帝的法规,因为这是祂制定的。是祂,而不是别的任何人。这样的法规,由于来自神明,就超越人间一切法令。我说,她那对淫猥的情人所遵从的是他们自己天性的法规,因此遵从的是上帝明白宣布了的法规。在上帝的眼里,他们显然是没有罪过的。

  当然,她要的是我的支持与辩护——这我知道。不过我说,这我无法提供。我说,我们是风俗的奴仆;要不是靠了风俗,我们就活不下去,不论是在野蛮社会,还是在文明社会。我们必须接受风俗,遵守风俗,即使我们不赞成这些东西。至于自然的法规也就是说上帝的法规,显然它给人类每一个人制定了针对自己的法规。对这些法规,我们必须坚决地拒绝服从才行。我们必须坚决遵守那些无视这些法规的风俗,因为法典给了我们以和平、相当好的政府与安定,因而比上帝的法规来得好一些。要是我们采用了上帝的法规,就会把我们投入混乱、无秩序与无政府。我说,她的作品是对某些古老的、牢固的、聪明的风俗的一击,这样的书不会找到很多朋友,事实上也不值得有许多朋友。

  她说我很勇敢,是她见到过的人中最勇敢的(很大的捧场,要是我非常、非常年轻的话,我就会上当受骗了)。她求我发表我这些见解,可是我说:“不,那是不可想象的。”我说,要是我,或者任何一个有智慧、有智力、有经验的人,突然把原来保护着、掩饰着他对天下几乎所有问题上的真实看法的那堵墙给推倒了,那他马上会被认定是丧失了智力与智慧,应该送进疯人院去。我说,我跟她谈的是私底下的感受,可不是我公开的感受。我跟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我所暴露给世人的只是修剪过的、洒过香水的、精心美容过的公开的意见,而把我私底下的意见谨慎小心地、聪明地遮盖了起来。

  我解释道,我所说的“公开的意见”这个短语是指印出来的意见,通过印刷而广为传播开来的意见。我说,我一向的习惯是在和朋友私底下谈话时,对有关宗教、政治、人类的任何意见无所不谈。不过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要把其中的一条给印刷出来,因为这些意见不论是单一地或是总体地来说,几乎是和每一个人的公开意见相冲突的,同时又是几乎和每一个人的私底下的意见愉快地一致的。作为一个例子,我问她有没有遇到过一个有头脑的人私底下相信“纯洁受胎说”的(在马克·吐温所有的作品里,都把“纯洁受胎说”和圣母玛利亚纯洁受胎说搞混淆了)——她当然没有遇到过。我又问她,有没有遇到过一个有头脑的人敢于公开否认他相信这个传说,并且把这个否认印出来。当然她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我说,我对世界上每一件大事有一大船最有趣、最重要的私下的意见,不过那不是为了印刷发表的。我提醒她说,我们在一生中全都曾经破例过两三回,把自己私底下的不中听、不受众人欢迎的意见给印了出来。不过,只要做得到的话,我们永远也不会做这样的事,除非要这样做的心情实在太强烈了,以致把我们那些冷静的、平稳的、明智的判断都给踩了下去,都给压倒了。她提到了我曾几次公开站出来,为不受众人欢迎的主张辩护。她表示,我刚才有关自己的那些话,恐怕与上面这些事实不符吧。但是我说,这些事例恰恰阐明了我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当我公开攻击在中国的那些美国传教士以及其他恶人坏事的时候,我所以这么干,只是由于一个原因:非干不可的心理比我玩弄外交手腕的本能要强得多,以致我非得服从不可,一切后果,在所不计。不过我说,我还没有感动到为她的书公开作辩护的程度。心理上还不是压倒一切、征服一切的那个样子,因此还可以使用外交手腕,以静观一切,并且也该这么办。

  这位夫人还很年轻,还缺少经验,以为一个人如果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的意见,只要它对汤姆、迪克、哈里有教育意义,他就有责任把这点意见给印出来,并为之而斗争。我没能从她脑袋里扫除掉这样幼稚的想法。我没能叫她相信,为责任而责任的事,我们是从没有干过的,干的只不过是能使人感到满意的那种责任。事实是她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是从牢不可破的愚蠢的迷信中成长起来的,以为世界上有所谓为责任而责任的事,也因此,我只好把她留在黑暗之中。她相信,一个人如果私下里有一项有教育意义而叫人不愉快的意见,一旦公布出来的话,是会上绞刑架的,那他还是应该公布出来,不然的话,他便是个懦夫。全面来看,这次谈话是很愉快的一次谈话,是明显不能公开印出来的,特别是刚才有关这次谈话的回顾中已经含含糊糊地暗示过,而不敢直说的那个相当一部分内容。

  几天以后,我再一次同她相见了一会儿。她把惊人的消息告诉了我,说她已经把我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照我说的原样写了下来,绝未修饰得缓和些、洁净些。还说“棒极了,真了不起”。她说她已经把资料寄到英国她的丈夫那里。私下里,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我相信,他会感兴趣的。她求我同意她印出来。她说,这将大大有益于社会。不过我说,这将使我在生前便受到咒骂,我可不愿意花这么大的代价以有益于社会。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