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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当然,像这样的对话,要是继续下去一定是沉闷的、无益的,于是我就随它去,并且只好自作自受。

  那是大约一八四九年的事。汤姆·纳什是跟我同年的男孩子——那个邮政局长的儿子。密西西比河河面上全结了冰了,有一晚,我们两人在河上滑冰,很可能事前没有得到许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必须在夜晚去滑冰,除非是没有得到许可。因为如果没有人反对的话,半夜出去滑冰是没有多大趣味的。将近半夜时分,我们已滑出半英哩多路,滑向伊利诺岸边了。这时候我们听到,在我们和家那边这段河上,发出了不祥的隆隆声,嗄嗄的挤压声和破裂声。我们知道情况不妙——河正在开冻,我们开始转回家,真是吓坏了。我们尽可能借着透过云层的月光,分辨清哪是冰、哪是水,急急忙忙飞速滑行。我们有时停下来等一会儿,一发现能垫脚的冰块就起步。遇到全是水,便又停下来,火烧火燎地等着一片大冰块浮过来,以便渡过去。我们一共走了一个小时——这一路真是担心害怕。不过,我们终于离河岸很近很近了。我们又停下来等着。又到了需要个垫脚的地方了。在我们四周围,冰在猛冲,在碾碎,在岸上堆得像山一般高,危险越发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我们急着要踩到结实的岸上,心里很不耐烦,于是便过早地从一块冰块上跳到另一块冰块上。汤姆算计错了,失脚了。他成了个落汤鸡。不过他已经逼近河岸,只要游一两下子——这样,脚就触到了结实的河底,他就爬了出来。我到得稍迟一些,没有出什么事。我们通身汗淋淋的,而汤姆的落水对他是一场大灾难。他睡倒在床上,不舒服,还惹出一连串的疾病。最后一个是猩红热,病后全聋了。一两年后,当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不过,若干年后,人家又教他多少学着说说话——人们往往辨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他当然不会调节他自己的声音,因为他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声。当他自以为在低声说些机密话的时候,人家在伊利诺伊州都能听到。

  四年以前,密苏里大学邀请我到那里去,去接受法学博士名誉学位。我借这个机会在汉尼巴尔待了一个星期——现在是一个城市了,在我那个时候则是一个村子。自从汤姆·纳什和我那次冒险到现在,已经五十五年了。当我在火车站上准备离开汉尼巴尔的时候,那里聚着一大群公民。我看到汤姆·纳什走过一段空地朝我走来,我迎了上去,因为我马上认出了他。他老了,头发白了,但是在他身上,仍然可以看得见十五岁孩子的身影。他朝我走过来,把双手凑成喇叭型,对着我耳朵叫唤,朝公民们点点头,机密地说——像雾中的喇叭那样吼叫——“还是当年那个傻瓜蛋的老样子,萨姆。”

  【第九章】

  到一八四九年,我十四岁的时候,我们还住在密西西比河边的汉尼巴尔,住在我爸爸五年前造的新结构房子里。也就是说,我们有些人住在新屋里,其余的人住在后边相连的老屋里。在秋天,我姐姐举行一次晚会,邀请了村子里所有已达结婚年龄的年轻人。我参加这样的交际还太年轻,反正我也怕羞,怕和年轻姑娘们打交道,因此没有邀请我——至少没有邀请我整整一个晚上都参加。我总共只参加了十分钟。我要在一出神仙小戏中扮演熊的角色。我要装扮成熊的样子,全身上下贴身裹着棕毛那类东西。十点半左右,要我到我的房间里去,穿上这化装的服装,准备在半小时内出场。我去了,不过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想先试演一下,而这个房间太小。我跨进了大街角落那间没有占用的大屋子,根本不知道正有十来个年轻人也正往那儿去化装。我让黑孩子桑迪跟我一起去,我们选了二楼那间没有人用的宽敞的房间。我们一面讲话一面走进去,这就使得两位没完全穿好的姑娘有时间躲到帷幕后边去,不至于给人们发现。她们的长上衣和什物挂在门后钩子上,不过我没有看见。门是桑迪关的,可是他一心放在戏上,因此跟我差不多,没有看到这些东西。

  这是一幅歪歪斜斜的帷幕,上面的洞眼不少,不过我不知道后面有姑娘们,因此也就没有注意这些细微末节。我要是知道的话,便不会在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照得白晃晃的月色中脱下衣服的。不然的话,我一定要羞死了。因为并不担什么心,我就脱得精光,开始练习。我的野心很大,决心一鸣惊人,一心盼望能以扮演熊出出名,这样就可以得到新的请柬。因此我就大演特演起来,凭我那个劲头,将来可能大有出息的。我手脚并用,伏在地上,从房间的这一头跳到那头,桑迪兴奋得大拍其手。我又直挺挺地站起来,又吼又咬又咆哮。我又头顶着地倒立起来。我翻筋斗。我把双手弯曲起来,笨拙地跳起舞来,大鼻子往左右四周闻啊闻的。我学着熊所能做出的一切动作,还学着做熊所不能做和不屑做的不少动作。当然我从没有想到,除了桑迪外,我正演给别的什么人看。最后,头顶着地,并且以这个姿势休息片刻。这时便有片刻的沉默,接着,桑迪兴致勃勃地问道:

  “萨姆少爷,你有没有见过鲱鱼干?”

  “没有。什么样子的?”

  “是一条鱼。”

  “哦,这便怎么呢?有什么特别吗?”

  “是的先生,就是特别。人家连肚肠一口吞下去的。”

  帷幕后边传来一阵女性的捂住嘴的吃吃笑声!我马上泄了气,摇摇晃晃的,像一座往下倒的塔,并且由于我身体的重量,帷幕就被弄得掉了下来,把姑娘们压在下面。她们惊慌得尖声叫了起来,——也许不止两个人——不过我来不及计数了。我拿了衣服就跑,逃到了楼下黑洞洞的大厅里,桑迪跟在我后边。我急急忙忙穿好了,往后边跑了出去。我要桑迪赌咒绝不声张出去,然后我们便躲起来,直到晚会结束。我的野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在这场经历以后,我无法再见那些轻浮的伙伴,因为有两位演出者是知道我的秘密的,她们一直在私下里笑话我。人家找过我,可是没有找到,熊的角色不得不由一个年轻绅士穿着文明的衣服扮演。我最后转回家时,屋子里静悄悄的,都睡着了。我心情沉重,因为丢了脸而难受。我发现有一张纸片别在我的枕上,上面写了一句话,不仅没有叫我宽心,反而使我的脸发烧。笔迹故意写得叫人认不出来,是用嘲笑的口吻写的:

  你也许扮不像熊,不过扮裸体倒是扮得好——哦,扮得太好了!

  ①这里原文是谐音的,所以显得俏皮。熊(bear),裸体(b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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