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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在监狱里,在他周围这些人们中间,当然有很多事情是他没注意到的,而且他也根本不想注意。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眼睛望着地下:周围的一切他看了就感到极端厌恶,难以忍受。但后来有很多事情开始使他感到惊奇了,于是他有点儿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事情。一般说,使他最为惊讶的是,在他和所有这些人之间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可怕的深渊。似乎他和他们是不同民族的人。他和他们互不信任,互相怀有敌意。他知道而且了解这种隔阂的主要原因;但是以前他从不认为,这些原因真的是那么深刻和严重。监狱里也有一些波兰籍的流放犯,都是政治犯。那些波兰人简直把这儿所有人都看作没有知识的粗人和农民,高傲地瞧不起他们;拉斯柯尔尼科夫却不能这样看待他们:他清清楚楚看出,这些没有知识的粗人在许多方面都比这些波兰人聪明得多。这儿也有些俄罗斯人——一个军官和两个神学校的毕业生,——他们也很瞧不起这些人;拉斯柯尔尼科夫也明显地看出了他们的错误。

  他本人也是大家都不喜欢的,大家都躲着他。最后甚至憎恨他了——为什么呢?他不知道原因何在。大家都瞧不起他,嘲笑他,就连那些罪行比他严重得多的人也嘲笑他所犯的罪。

  “你是老爷!”他们对他说。“你能拿斧头吗;这根本不是老爷干的事。”

  大斋期①的第二周,轮到他和同一牢房的犯人去斋戒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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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复活节前的斋期,一共持续六个星期。

  ②按教堂规定的时间素食。祈祷,准备去忏悔和领圣餐。

  他和其他人一道去教堂祈祷。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有一次发生了争吵;大家一下子全都起来疯狂地攻击他。

  “你是个不信神的人!你不信上帝!”他们对他吼叫。“真该宰了你。”

  他从来也没跟他们谈过上帝和宗教,他们却要把他当作一个不信神的人,杀死他;他不作声,也不反驳他们。有一个苦役犯人狂怒地朝他扑了过来;拉斯柯尔尼科夫沉着地、默默地等着他:他的眉毛动都不动,脸上的肌肉也没抖动过一下。一个押送他们的卫兵及时把他们隔开了——不然准会发生流血事件。

  对他来说,还有一个问题也没解决:为什么他们大家都那么喜欢索尼娅?她并不巴结他们;他们难得碰到她,有时只是在大家干活的时候,她到那里去,只待一会儿,是为了去看他。然而大家都已经认识她了,知道她是跟着他来的,知道她怎样生活,住在哪里。她没给过他们钱,也没为他们特别效过力。只有一次,在圣诞节,她给监狱里的犯人们送来了馅饼和白面包。但是渐渐地在他们和索尼娅之间建立起了某些更为密切的关系:她代他们给他们的亲属写信,替他们把信送到邮局去。他们的亲属到城里来的时候,都根据他们的介绍,把带给他们的东西,甚至金钱交给索尼娅。他们的妻子或情人都认识她,常到她那里去。每当她到他们干活的地方去看拉斯柯尔尼科夫,或者在路上遇到一批去干活的犯人的时候,犯人们都摘下帽子,向她问好:“妈妈,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你是我们的母亲,温柔的、最可爱的母亲!”这些粗野的、脸上刺了字①的苦役犯人对这个瘦小的女人说。她总是微笑着鞠躬还礼,大家都喜欢她对他们微笑。他们甚至喜欢她走路的姿态,总是回过头来目送着她,看她走路的样子,并且赞美她;甚至为了她是那么瘦小而赞美她,甚至不知道该赞美她什么才好。他们生了病,甚至去找她给他们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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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沙俄时期,被判处苦役的犯人要在额上和脸上刺上“KAT”(苦役犯的缩写)三个字母。贵族和妇女免于刺字。

  斋期的最后几天和复活节的那一个星期,他都躺在医院里。病渐渐痊愈的时候,他记起了还在发烧和昏迷不醒的时候作的那些梦。病中他梦见,全世界注定要在一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可怕的瘟疫中毁灭,这场瘟疫是从亚洲腹地蔓延到欧洲来的。所有人都必死无疑,只有很少几个才智超群的人得以幸免。发现了一种新的旋毛虫,一种能侵入人体的微生物。不过这些微生物是有智慧、有意志的精灵。身体里有了这种微生物的人立刻会变得像鬼魂附体一样,变成疯子。可是人们还从来,从来没有像这些病人那样自以为聪明过人,而且坚信真理。对于自己所作的决定、科学结论、自己的道德观念和信仰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坚信不疑。一批批村庄、一座座城市,全体人民都传染上了这种瘟疫,都发疯了。大家都惶惶不安,互不了解,每个人都认为,只有他一个人掌握了真理,看着别人都感到痛苦不堪,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十分痛心。大家都不知道该审判谁,该如何审判,对于什么是恶,什么是善,都无法取得一致意见。都不知道该认为什么人有罪,该为什么人辩护。他们怀着失去理性的仇恨,互相残杀。他们各自调集了大批军队,向对方发动进攻,但是在行军途中,这些军队却自相残杀起来,队伍混乱了,战士们互相攻击,互相砍、杀,人在咬人,人在吃人。一座座城市里整天鸣钟报警:召集所有的人,可是谁也不知道,是谁,又是为什么召集他们,然而大家都感到惊慌不安。大家都丢下了日常工作。因为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观点,提出自己的改良计划,而不能取得一致意见,农业荒废了。有些地方,人们聚集到一起,同意去做什么事情,发誓决不分离,但是话音未落,却立刻干起与自己刚才的建议完全相反的事情来:大家互相指责,斗殴,残杀。开始发生火灾,饥荒。所有人和一切事物都毁了。瘟疫在发展,继续到处蔓延。全世界只有几个人能够得救,这是一些心灵纯洁、才智超群的人,他们负有繁衍新人种和创造新生活的使命,他们将使大地焕然一新,彻底净化,然而谁也没在任何地方看到过这些人,谁也没听到过他们说的话和他们的声音。

  使拉斯柯尔尼科夫异常苦恼的是:这毫无意义的梦呓竟在他的记忆里唤起如此悲哀和痛苦的感情,热病发作时梦中的印象竟这样长久地萦回不去。已经是复活节后的第二周;天气暖和,天空晴朗,春天到了;囚犯病房里的窗户打开了(窗上装了铁栅,窗外有哨兵巡逻)。在他生病期间,索尼娅只能在病房里探望了他两次;每次都得请求批准,而这是很困难的。但是她经常到医院的院子里来,站到窗前,特别是在傍晚,有时只是为了在院子里稍站一会儿,至少可以从远处望望病房里的窗户。有一天傍晚,已经差不多完全恢复健康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睡着了;醒来后,他无意中走到窗前,突然在远处,在医院大门附近看到了索尼娅。她站在那儿,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这时仿佛有个什么东西猛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心;他颤栗了一下,赶快离开了窗边。第二天索尼娅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来;他发觉,自己在焦急不安地等着她。他终于出院了。回到监狱,他从囚犯们那里得知,索尼娅病了,睡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他非常担心,托人去探望她。不久他得知,她的病并不危险。索尼娅也得知,他十分想念她,关心她,于是托人给他带去一张用铅笔写的条子,告诉他,她的病好多了,她只不过着了凉,有点儿感冒,她很快、很快就会到他干活的地方去和他见面。他看这张条子的时候,心在剧烈而痛苦地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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