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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嘿——嘿!您真敏锐,敏锐。什么您都会注意到!真是个会开玩笑的人!正好碰到最富有喜剧性的那根弦上……嘿——嘿!据说,作家当中只有果戈理最具有这个特点。”

  “是的,只有果戈理。”

  “是的,只有果戈理……最愉快地再见。”

  “最愉快地再见……”

  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直回家去了。他是那么心烦意乱,那么困惑不解,回到家里,倒在沙发上,就这样坐了一刻钟的样子,只不过是在休息,竭力想让思想多少集中起来。他不想去考虑尼古拉的问题:他觉得,他吃了一惊;尼古拉的供词中有某一点是无法解释的,令人感到惊讶,现在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不过尼古拉的供认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一事实的后果他却立刻就明白了:谎言不可能不被发觉,到那时就又会来找他的麻烦。但是至少在那以前他是自由的,他必须为了自己采取某种行动,因为危险并未过去。

  不过危险达到了什么程度呢?情况开始清楚了。他草草地大体上回想了一下刚才会见波尔菲里的情景,不能不又一次吓得浑身发抖。当然,他还不知道波尔菲里的所有目的,不能了解他刚才的所有打算。但是这场游戏中的一部分花招已经暴露出来了,当然,谁也不能像他那样清楚,波尔菲里走的这“步”棋对他来说是多么可怕。再稍一进逼,他就可能完全暴露自己,那可已经是真的暴露无遗了。波尔菲里了解他性格上这种近乎病态的特点,一眼就看透了他,采取的行动虽然过于坚决,却几乎是很有把握的。无疑,拉斯柯尔尼科夫刚才已经过于暴露了自己,不过毕竟还没接触到事实;这一切还只是相对的。不过现在他对这一切理解得对不对,对不对呢?他是不是理解错了?今天波尔菲里到底想得到什么结果?今天他是不是当真作好了什么准备?究竟是什么准备?他是不是真的在等待什么?如果不是尼古拉使事情发生了出乎意外的转折,今天他们到底会怎样分手呢?”

  波尔菲里几乎把他手里的全部牌统统都亮出来了;当然是冒险,不过他都亮出来了,而且(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直好像觉得)如果波尔菲里手里当真还有更多的东西,他也会把它全都亮出来的。这“意外的礼物”是什么呢?开玩笑,还是什么别的?这有没有什么意义呢?这后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类似事实的东西,真正可以证明他有罪的东西?是昨天的那个人吗?他钻到哪里去了?今天他在哪里?要知道,即使波尔菲里掌握了什么真正的罪证,那当然也是因为昨天那个人的关系……

  他坐在沙发上,低下了头,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用双手捂住了脸。全身仍然在神经质地颤抖。最后,他拿起帽子,想了想,向房门走去。

  他多少有点儿预感,至少今天,他几乎肯定可以认为自己没有危险了。突然,他心中几乎感到一阵喜悦:他想赶快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去。要去参加葬礼,当然已经迟了,不过去参加酬客宴还来得及,而在那里,他立刻就能见到索尼娅了。

  他站下来,又想了想,嘴角上勉强露出了痛苦的微笑。

  “今天!今天!”他暗自反复说,“是的,今天!应当这样……”

  他刚想开门,房门却突然自己开开了。他颤栗起来,赶紧往后一跳。房门慢慢地、轻轻地打开了,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昨天那个人从地底下钻出来了。

  那人在门口站住了,默默地朝拉斯柯尔尼科夫看了看,往屋里走进一步。他完全和昨天一模一样,还是那副样子,还是穿着那身衣裳,然而他的脸上和目光中却发生了很厉害的变化:现在他看上去好像有点儿闷闷不乐,稍站了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就只差他没有同时用手掌捂住脸,把头歪到一边,不然就完全像一个乡下女人了。

  “您有什么事?”吓得面无人色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问。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几乎是一躬到地。至少右手的一个手指碰到了地上。

  “您这是做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惊呼。

  “我错了,”那人轻轻地说。

  “什么错了?”

  “我怀有恶意。”

  他们两人互相对望着。

  “我很恼怒。那时候您去那里,也许是喝醉了,您叫管院子的去警察局,还问起那摊血,可是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都把您当成了酒鬼,我觉得很气愤。气得觉都睡不着了。我们记住了您的地址,昨天到这儿来过,问起过……”

  “谁来过?”拉斯柯尔尼科夫打断了他,霎时间记起来了。

  “也就是说,我得罪您了。”

  “那么您是住在那幢房子里?”

  “是啊,我就住在那里,当时和他们一道站在大门口,您忘了吗?我是个手艺人,就在那里干活儿,好多年了。我是个制毛皮的工匠,小市民,接了活儿,拿回家里去做……我最恼怒……”

  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清清楚楚回想起前天在大门口的那幕情景;他想起,除了两个管院子的,那儿还站着好几个人,有几个是女人。他想起,有一个人的声音提议把他送到警察局去。说话的人的脸像什么样子,他记不起来了,就连现在,他也没能认出来,不过他记得,当时他甚至回答了一句什么,还转过脸去,面对着那个人……

  那么,可见昨天的那场恐惧就是这么来的。最可怕的是想到,为了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当真几乎毁了,几乎毁了自己。可见,除了租房子和问起那摊血,这个人不可能说出任何别的东西。可见,除了这些呓语,波尔菲里也没有掌握任何事实,除了可以作不同解释的心理状态,波尔菲里那里并没有任何真正的证据。可见,如果不再出现更多的事实(不应该再出现更多的事实了,不应该了,不应该了!)那么……那么他们能拿他怎么办呢?即使逮捕他,又能用什么来彻底揭穿他呢?而且,可见波尔菲里只不过是现在,只不过是刚刚得知租房子的事,而在这以前,他并不知道这回事。

  “这是您今天去对波尔菲里说……说我去过那儿吗?”他高声问,这个突然产生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

  “哪个波尔菲里?”

  “侦查科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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