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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大家都往后退开了。忏悔持续的时间很短。就要咽气的人未必十分清楚这是在做什么;他只能发出一些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声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抱起莉多奇卡,把小男孩从椅子上拉下来,走到墙角落里,炉子跟前,跪下来,让两个孩子跪在她前面。小姑娘只是簌簌地发抖,小男孩却用裸露着的膝盖跪在地下,不慌不忙地抬起一只小手,从肩到腰画着十字,磕头时前额都碰到地上,看来,这使他得到某种特殊的乐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咬住嘴唇,强忍着眼泪;她也在祈祷,偶尔拉拉孩子身上的衬衫,把它拉正,一边仍然跪着祈祷,一边从抽屉柜上拿过一块三角头巾,披到小姑娘裸露得太多的肩膀上。这时里屋的房门又被那些好奇的人打开了。穿堂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拥挤,这幢楼上的房客全都挤在那里,不过他们都没有跨进这间房子的门坎。只有一段蜡烛头照耀着这个场面。

  这时跑去叫姐姐的波莲卡穿过人群,从穿堂里迅速挤了进来。她进来了,由于急急奔跑,还在气喘吁吁,她摘下头巾,用眼睛寻找母亲,走到她跟前说:“姐姐来了!在街上遇到了她!”母亲让她也跪在自己身边。一个姑娘悄无声息、怯生生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她突然出现在这间屋里,出现在贫困、破衣烂衫、死亡和绝望之中,让人感到奇怪。她穿的也是褴褛的衣服;她的衣服都很便宜,不过像街头妓女那样打扮得颇为入时,合乎在她们那个特殊社会里形成的趣味和规矩,而且带有明显、可耻的露骨的目的。索尼娅在穿堂门口站住了,没有跨进门坎,好像不好意思地看着屋里,似乎什么也没看明白,而且忘记了她穿的那件几经转手倒卖、她才买到手、可是在这里却有伤大雅的彩色绸衣,绸衣后面的下摆长得出奇,让人觉得好笑,忘记了那条十分宽大、堵住了房门的钟式裙,忘记了脚上的那双浅色皮鞋,忘记了夜里并不需要、可她还是带着的那把奥姆布列尔①,也忘记了那顶插着根鲜艳的火红色羽毛、滑稽可笑的圆草帽。从这顶轻浮地歪戴着的帽子底下露出一张瘦削、苍白、惊恐的小脸,嘴张着,两只眼睛吓得呆呆地一动不动。索尼娅个子不高,有十七、八岁了,人很瘦,不过是个相当好看的淡黄色头发的姑娘,有一双十分漂亮的淡蓝色眼睛。她凝神注视着床,注视着神甫;由于赶了一阵路,她也气喘吁吁的。最后,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以及有人说的几句话,大概都飞进了她的耳朵里。她低下头,一步跨过门坎,到了屋里,不过仍然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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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ombrelle,“小伞”之意。

  忏悔和授圣餐的仪式都结束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又走到丈夫床前。神甫后退几步,走的时候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说了几句临别赠言和安慰她的话。

  “叫我怎么安置这些孩子呢?”她指着孩子们,很不客气而又气愤地打断了他。

  “上帝是仁慈的;信赖至高无上的上帝的帮助吧,”神甫说。

  “哼!仁慈的,可是不管我们!”

  “这是罪过,罪过,夫人,”神甫摇着头说。

  “可这不是罪过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指着奄奄一息的丈夫,高声叫喊。

  “也许,那些无意中给你们造成不幸的人同意给予补偿,至少会赔偿你们失去的收入……”

  “您不理解我的意思!”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挥了挥手,愤怒地叫嚷。“为什么赔偿?因为是他,这个醉鬼,自己钻到马蹄底下去的!什么收入?他没有收入,只有痛苦。因为他,这个酒鬼,把什么都喝光了。他经常偷走我们的东西,拿到小酒馆去,把自己的一生,还有我的一生,全都在小酒馆里毁掉了!他要死了,真是谢天谢地!损失会少些了!”

  “临终的时刻应当宽恕,这却是罪过,夫人,这样的感情是极大的罪过!”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受伤的丈夫身边忙乱地照料他,给他喝水,擦掉他头上的汗和血,摆正枕头,虽然忙个不停,有时还抽空转过脸去,和神甫说几句话。现在她却几乎是发疯似地突然向神甫扑来。

  “唉,神甫!空话,这只不过是些空话!宽恕!要是他没给轧着,今天又是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衣,已经穿得又旧又破,他倒可以倒头就睡,我却得直到天亮洗个不停,洗他的破衣烂衫,洗孩子们的衣服,然后在窗外晾干,天蒙蒙亮,我还得坐下来缝缝补补,——这就是我的一夜!……为什么还要宽恕呢?我本来就已经宽恕了!”

  一阵从胸膛里咳出来的、可怕的咳嗽打断她的话。她咳出一口痰来,吐在手绢儿上,拿给神甫看,同时痛苦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手绢儿上全都是血……

  神甫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马尔梅拉多夫已经在咽最后一口气了;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又俯身看着他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脸。他一直想要对她说句什么话;他努力转动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出几个字来,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懂得他是请求她宽恕,立刻用命令的口吻对他大声喊道:

  “别——说——话!用不着!……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受伤的人不作声了;但这时他那毫无目的东张西望的目光落到了门上,他看到了索尼娅……

  “这是谁?这是谁?”他突然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神色惊慌不安,眼睛恐惧地望着门口,女儿就站在那里,他竭力想欠起身来。

  “躺下!躺一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喊。

  可是他以不寻常的力量用一只手撑着身子。他古怪地、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女儿,看了好一会工夫,好像没认出她来。他还连一次也没看到她穿着这样的衣服。突然他认出了她,认出了这个受尽侮辱、悲痛万分、打扮得十分漂亮、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女儿,她正温顺地等着轮到自己和垂死的父亲诀别。她的脸上露出无限痛苦的神情。

  “索尼娅!女儿!原谅我!”他大声喊,想要把手伸给她,可是失去了支撑点,咕咚一声从沙发上摔下去,脸朝下跌到了地上;大家赶紧跑过去把他抬起来,放到沙发上,可是他已经气息奄奄,与这个世界告别了。索尼娅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跑上前去,抱住了他,就这样抱着他一动不动。他死在了她的怀里。

  “他达到目的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到丈夫的尸体,大声说,“唉,现在怎么办呢?我拿什么来安葬他!拿什么,明天拿什么来给他们吃啊?”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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