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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决不会有!为了让这样的事不至发生,你要做什么呢?制止吗?可你有什么权利?为了获得这样的权利,从你这方面来说,你能向她们作出什么允诺呢?等你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和前途都献给她们吗?我们听到过这一类的话,可这还是个未知数,而现在怎么办呢?要知道,得现在立刻就做点儿什么,这一点你明白吗?可现在你在做什么呢?你在夺走她们的最后一点点钱。要知道,她们的钱是以一百卢布养老金,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的薪水作抵押借来的!你,这个未来的百万富智,主宰她们命运的宙斯①,你有什么办法保护她们,使她们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和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的剥削呢?十年以后吗?可是在这十年里,母亲会因为编织三角头巾熬瞎双眼,大概,光是哭也会把眼哭瞎的;由于省吃俭用,她会日渐憔悴,而妹妹呢?唉,你想想看吧,十年以后,或者在这十年里,妹妹会怎样呢?你猜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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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宙斯是希腊神话中最高的天神,诸神之王。

  他就这样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嘲笑自己,甚至是怀着一种强烈的愉快心情这么做。其实,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提出来的,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早已使他感到痛苦的老问题,很久以前的老问题了。这些问题早就在折磨他的心灵,使他痛苦到了极点。所有现在的这些烦恼早已在他心灵里产生了,后来逐渐增强,日积月累,最近更发展成熟,形成一个可怕、古怪、不切实际的问题,以这个问题的形式凝聚集中了起来,这个问题开始折磨他的心灵和头脑,不可抗拒地要求得到解决。现在母亲的信好似一声霹雳,突然击中了他。显然,现在应该做的不是消极地发愁,难过,仅限于谈论问题无法解决,而一定得采取某种行动,立刻行动起来,越快越好,无论如何得作出决定,随便什么决定都行,或者……

  “要不,就完全放弃生活!”他突然发狂似地大声叫喊,“顺从地听天由命,一劳永逸,放弃行动、生活和爱的一切权利,扼杀自己心中的一切!”

  “您明白吗?您是不是明白,先生,已经无处可去意味着什么?”他突然想起马尔梅拉多夫昨天提出的问题,“因为得让每个人至少能有个可以去的地方……”

  他突然打了个哆嗦:有一个念头,这念头也是昨天的,又掠过他的脑海。但是他颤栗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因为他知道,他预感到它必然会“掠过”,而且已经在等着它了;这个念头也完全不是昨天才有的。但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昨天,它还仅仅是个幻想,而现在……现在它突然已经不是以幻想的形式,而是以一种可怕的,他完全陌生的新形式出现了,他自己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知什么东西在他头上猛撞了一下,他两眼一阵发黑。

  他急忙向四周看了看,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想要坐下,在寻找长椅子;当时他正在K林荫道上行走。可以看到前面有一条长椅,离他大约有一百来步远。他尽可能走得快一些;但是路上遇到一桩意外的事,有几分钟,这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找到长椅的时候,发觉他前面二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路上走,但起初他并没注意她,就像在此以前他从未注意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的一切东西一样。譬如说,这样的情况已经有好多次了:他回家去的时候,根本不记得走过的路,他已经习惯像这样走路了。但这个行路的女人身上不知有什么让人觉得奇怪,而且第一眼就惹人注目,因此他的注意力渐渐给吸引到她的身上,——起初是无意识地,甚至好像有点儿遗憾似的,后来却越来越强烈地引起他的注意。他突然想要弄清,这个女人身上到底是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第一,她大概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天这么热,她出来却既不戴帽子,也不打伞,也没戴手套,而且有点儿好笑地挥舞着双手。她穿一件用一种轻柔的丝织品衣料(“绸子”)做的连衫裙,可是不知为什么穿得也很奇怪,扣子都没好好扣上,后面腰部底下,就在裙子的最上端,撕开一条裂口;有一大块耷拉下来,晃来晃去。一块很小的三角头巾搭在她裸露的脖子上,但不知怎的歪到了一边。除此而外,那姑娘走路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甚至摇摇晃晃。这终于吸引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长椅旁边,他和这姑娘遇到了一起,但是一走到长椅前,她突然一下子倒到长椅的一头,把头一仰,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看样子是由于极端疲倦的缘故。他仔细看了看她,立刻猜到,她已经完全喝醉了。这景象让人看了觉得奇怪,而且不合情理。他甚至想,是不是他弄错了。他面前是一张非常年轻的小脸,约摸十六岁,甚至也许只有十五岁,——一张小小的脸,相当漂亮,淡黄色的头发,但是满脸通红,而且好像有点儿浮肿。看来这姑娘神智已经不大清楚;她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而且裸露得太多了,根据一切迹象来看,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是在街上。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坐下,又不想走开,而是犹豫不决地站在她的面前。这条林荫道上总是阒无一人,现在,下午一点多钟,天又那么热,几乎不见一个人影。然而有一位先生就在旁边十四、五步远的地方,在林荫道边上站住了,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正怀着某种目的,很想也到这个姑娘跟前来。大概他也是从老远就看到她,跟踪而来,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妨碍了他。他不时向拉斯柯尔尼科夫投来凶恶的目光,不过又竭力不想让拉斯柯尔尼科夫看到,并且急不可耐地等着这个让他讨厌的、衣衫褴褛的家伙走开,自己好走近前去。事情是很清楚的。这位先生三十来岁,身体健壮,肥胖,脸色红润,粉红色的嘴唇,留着两撇小胡子,衣著考究入时。拉斯柯尔尼科夫勃然大怒;他突然想要设法侮辱一下这个肥胖的花花公子。他暂时丢下这个姑娘,走到那位先生跟前。

  “嗳,是您呀,斯维德里盖洛夫!您在这儿干吗?”他高声喊,同时攥紧拳头,狞笑着,由于愤怒,弄得嘴唇上沾满了唾沫。

  “这是怎么回事?”那位先生皱起眉头,露出傲慢而惊诧的神情,严厉地问。

  “您给我滚开,就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敢,骗子!……”

  他挥了挥皮鞭。拉斯柯尔尼科夫攥着拳头朝他扑了过去,甚至没考虑到,这个身体健壮的先生能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但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牢牢抓住了他,一个警察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

  “够了,先生们,公共场所不准斗殴。你们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看清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严厉地问。

  拉斯柯尔尼科夫仔细瞅了瞅他。这是一张看上去威武雄壮的、士兵的脸,留着两撇灰白色的小胡子,一脸络腮胡须,眼神好像很精明的样子。

  “我正要找您,”他一把抓住警察的手,高声说。“我以前是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一点您也可以看得出来,”

  他对那个先生说,“请您过来,我要让您看看……”

  说着,他抓住警察的手,把他拉到长椅跟前。

  “喏,请看,她已经完全喝醉了,刚才在林荫道上走:谁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不像是干这一行的。最有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让人灌醉了,诱骗了她……是头一次……您懂吗?而且就这样把她撵到街上来了。请看,她的连衫裙给撕成了什么样子,请看,衣服是怎么穿着的:是别人给她穿上的,而不是她自己,而且给她穿衣服的是不会给人穿衣服的手,是男人的手。这显而易见。啊,现在请您再往这边看看:刚刚我想跟他打架的这个花花公子,我并不认识,我是头一次看到他;但是他也是刚刚在路上看见她的,她喝醉了,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现在他很想到她跟前来,把她弄到手,——因为她正处于这种状态,——带到什么地方去……大概就是这样;请您相信,我的判断准没有错。我亲眼看到,他在注意观察她,跟踪她,只不过我碍他的事,现在他正等着我走开。瞧,现在他稍走开了一些,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卷烟卷儿……我们怎样才能制止他,不让他的阴谋得逞?我们怎样才能设法送她回家,——请您想想办法吧!”

  警察立刻明白了,并且思索起来。那个胖先生的意图当然不难了解,只剩下这个小姑娘让人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警察弯下腰,凑得更近一些,仔细看看她,他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怜悯她的神情。

  “唉,多可怜哪!”他摇摇头,说,“还完全像个孩子。让人骗了,准是这样。喂,小姐,”他开始呼唤她,“请问您住在哪里?”姑娘睁开疲倦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了看问她的人,挥了挥手。

  “喂,”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喏(他在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二十个戈比;袋里还有钱),给,请您叫辆马车,吩咐车夫照地址送她回去。不过我们还得问问她的地址!”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钱,又开始叫她,“我这就给您叫一辆马车,亲自送您回去。请告诉我,送您去哪儿呀?啊?请问您家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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