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小英雄 | 上页 下页


  我无法肯定,但我总觉得,这一全套把戏是早有预谋的,而不是即兴之作。早在吃中饭的时候,这一场激烈的决斗,就已经开始了。我说“激烈”,是因为m先生并没有很快放下武器。他必须鼓足勇气,动员他说俏皮话的全部能力,使出他罕见的全部机智,以免遭到迎头痛击,被彻底打垮,从而蒙羞出丑。战斗是在战斗参加者和所有目击者不断地发出阵阵哄笑声中进行的。对于m先生来说,今天的情况至少与昨天不同。很明显,m夫人好几次想制止自己粗心大意的朋友,然而根据各种可能和我记得的情况来看,再就是根据我在这次决斗中所扮演的角色来看,她的这位朋友却硬要让她嫉妒的丈夫穿上极其可笑的丑角服装,也就是说让他扮演“蓝胡子①”的角色。

  这事是以最可笑的方式,突然发生的,完全出乎意料。这时我好像故意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没怀疑会遭殃,所以连前不久保持的警惕性,也忘了。突然,我被当作m先生的死对头和自然而然的情敌,提到了首位,折磨我的那个女郎当即赌咒发誓,说她掌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在疯狂地爱着他的妻子,而且爱到了极点。比如今天她就在树林中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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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蓝胡子系法国民故事中狂暴的丈夫,曾经先后杀死六个妻子。

  但是,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我就在对我极关紧要的时刻,打断了她的话。这个时刻是她丧尽天良安排好的。她想以出卖我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滑稽可笑的闹剧。这个结束场面安排得非常巧妙,同时又非常滑稽可笑,以致怎么也制止不住大家哄堂大笑。她便以这种如同爆炸一样的笑声来庆祝这场闹剧的最后一幕。尽管我当时已猜想到,最恼火、最尴尬的角色不是我,但是我还是感到非常狼狈、愤怒和惊恐,两眼充满了泪水,满怀愁苦和绝望,同时羞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我穿过两排围椅,向前冲去,用因哭泣和愤怒而变得断断续续的声音,对着我的戏弄者大声叫喊:

  “您怎么不觉得害羞……当着所有的女士的面……竟敢大声……编造这样卑鄙的……谎言?!……您真像个小孩……当着所有的男人的面……他们会说什么呢?……您年纪这么大了……还是个出了嫁的女人呢!……”

  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我的这一举动,获得了真正的furore①。我天真的手势,我的眼泪,而最主要的是好像我挺身而出,保护m先生,所有这一切使大家差点笑破了肚皮,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来,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可笑……我不知所措,几乎被吓得失去了理智,我全身发烧,好像一个火药桶,两手捂着脸,飞快跑了出去,在门口撞翻了走进房来的仆人手中端着的托盘,然后飞身上楼,跑进自己的房间。我拔掉插在门上的钥匙,从里面把门反锁起来。

  这件事我做得好,因为很快就有人追上来了。不到一分钟,一大群住在这里的最漂亮的女士就围在门口了。我听到了她们响亮的笑声、频繁的交谈声、时高时低的说话声。她们一齐叽叽喳喳,活像一群小燕子。她们一个个又是央求,又是哀告,要我把房门打开,那怕是打开一分钟也行。她们赌咒发誓说她们对我并无半点恶意,她们只是想亲亲热热地吻我一下。但是……还有什么比这种新的威胁更可怕呢?我只是在我的房门后面羞得全身发烧,把脸庞藏在枕头里,既没有开门,甚至也没有应声。她们还敲了好久的门,苦苦地哀求我,但是我无动于衷,充耳不闻,真正是个不懂事的十一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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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热烈的喝彩。

  唉,现在怎么办呢?我费尽心机竭力珍藏的一切……全都被人揭开了,发现了……永远洗不掉的耻辱,落到了我的头上!……说老实话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这样害怕,这样想方设法加以掩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我确实是害怕一个什么东西,由于这个东西遭到了暴露,我至今还在瑟瑟发抖,就像被风吹着的一小片树叶。只是有一点在此以前我并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是有用,还是没有用,是光荣还是耻辱,值得称赞还是不值得称赞?现在呢,从无穷的痛苦和深深的烦恼中,我认清了,原来它是非常可笑和可耻的!我同时又本能地感到,这样的判断是虚伪的、残酷无情和粗暴的。但是,我已遭到惨败,被彻底打垮了。

  认识与觉悟的过程似乎在我的身上已经停止,开始变得紊乱不堪了。我既无力反驳这一判断,甚至也无力去好好地对它进行思考:我的头脑已经模糊不清,我只感觉到我的心遭到了残酷无情、厚颜无耻的伤害,眼睛里噙着无力的泪水。我被深深地激怒了。愤怒和仇恨在我的心里沸腾,这样的心情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受到如此严重的痛苦、伤害和侮辱。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任何夸大。在我这个孩子的身上,一个第一次出现的、还没有经历过的、没有最后形成的感情,遭到了粗暴的触动,头一回体验到的芬芳馥郁的童贞羞涩,这么早地遭到揭露和斥责,第一次,也许是非常严肃的美好印象,遭到了嘲笑。

  当然,嘲笑我的人并不了解这许多,也没有预感到我的痛苦。一件我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琢磨而且迄今为止我不知为什么害怕去分析的隐私,在这里暴露了一半。我继续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心烦意乱,悲观绝望。我一会儿全身发烧,一会儿又冷得颤抖不停。使我感到痛苦的有两个问题:第一,今天早晨在树林里,这位捣蛋的金发女郎到底可能在我和m夫人之间发现了什么?其次,也就是第二个问题。我现在能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什么样的目光,去看m夫人的面庞,又不致于由于羞愧和绝望而在那一时刻当场死去。

  院子里响起一阵少有的嘈杂声,最终把我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整个院子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马匹和忙乱的仆役。好像大家准备外出。有几位骑手已经骑在马背上。其余的客人则分别坐在各辆马车上……这时我才想起预定的出游。于是我开始感到不安,我聚精会神地观察,看看院子里有没有我骑的那匹小马,但是没有发现,这就是说,他们把我忘了。我忍不住跑步下楼,至于什么令人不快的会见,自己前不久所蒙受的耻辱,一概不去考虑了……

  一个可怕的消息在等着我。这一次既没有给我安排骑的马,也没有在车上给我留个位子。所有的车和马都让人占了,我不得不让位于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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