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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格罗县的哈姆莱特(7)


  “况且,”他接着说,“这些都是胡言乱语,至少我所接触过的都是如此。我在乡下的生活过得百无聊赖,如同一条被关起来的狗一样,浑身不舒服。虽然,在我归来的途中,头一回在春天里经过我熟悉的白桦林时,我差不多有些晕眩了,我的心中突然萌发了一种朦胧的甜蜜的期望,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然而这种朦胧的期望,您明白的,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相反地,生活中常常会出现完全不可预见的情况,比如兽疫啦、欠租啦、拍卖啦,诸如此类。由于我有总管雅可夫的协助,我一天一天将就着混日子。这个总管代替了原来那个总管,可到后来他侵吞了我的财产,竟变得比原来的总管更加贪婪!另外,他那双涂柏油的长统靴子散发出的难闻气味更让我不能忍受。有一次我突然想起了一户熟悉的邻村人家——一个退役上校的夫人和两个女儿,便吩咐套车前去拜访他们。半年之后,我就娶了这位上校的次女为妻了!所以这一天应该是值得我永远纪念的日子!” “只是,”他满怀热情地接着说,“我真不愿让您对我的亡妻有任何不好的看法。绝对不可以!她是个品德极其高尚、心地极其善良的人,她是一个仁厚慈爱和无私奉献的人。我应该对您说老实话,如果我没有遭遇丧妻之痛,今天肯定不会跟您说这番话了!我家库房里那道房梁还在那儿,我很多次都想在上面悬梁自杀!”

  “有些梨子,”他稍微沉默一小会之后又说了起来,“要在地窖里放一段时间再吃,才能品尝到它们的真正滋味。我那亡妻可能就是属于这样一类人吧。她是上天的宠儿。直到现在,我才能为她说上一句真正的公道话。直到现在,比如说当我回忆起结婚前与她共同度过的那些个黄昏时,那时的欢乐非但没有勾起我一点儿的哀伤,反而使我感动得潜然泪下。她的家庭并不富裕,家里的房舍也都是老式的木质结构,但是住着却很舒适。房子坐落在一座小山冈上,一个荒芜的花园掩盖在草木丛生的院落里。山脚下流淌着一条小河,透过繁密的枝叶,隐隐约约地可以望得到波光粼粼的河水。房子带有一个大凉台,从屋子一直通向花园。凉台前是一个椭圆形的种着五颜六色的玫瑰花的大花坛,花坛里的花儿色彩是那样的鲜艳夺目。花坛的两端种有两株相思树,它们那已故的主人在它们还幼嫩的时候就把它们盘绕成了螺旋形。在稍远处,荒芜的野生马林果树丛环抱着一个凉亭。亭子内部粉刷得很精致,但是外边却已经衰败不堪,很是凄凉。凉台上有一扇玻璃门通向客厅。客厅里的陈设很能引起人们的充满好奇心和观赏的兴致。屋角里有瓷砖砌的壁炉,屋子的右面摆着一架略显古老的钢琴,上面还堆放着一些手抄的乐谱。客厅里还有一张上面罩着已经褪色的浅蓝色底白花纹的缎套长沙发,房间里还放着一张圆桌,两个里面陈列着叶卡捷琳娜时代的瓷器和琉璃球玩具的玻璃橱柜。墙上挂着一幅有名的肖像画,上面画的是一个胸前抱着一只鸽子的金发少女,眼睛注视着前方,桌子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或是怒放或是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您看,我描绘得多么细致呀。我爱情的全部悲喜剧就是在这间客厅和那个凉台上上演的。上校的夫人是一只母老虎,不仅撒泼放刁,连说话也是凶狠的。她时常嘶哑地吼叫着,不仅蛮横而且总爱吵闹。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叫薇拉,她同县城里一般的小姐没有什么两样;另外一个叫索菲娅,我爱上的就是这个索菲娅。姊妹两个共用一个卧室。里面摆着两张木质单人床,还能见到黄色的纪念册,一盆木樨草,还有画得很差劲儿的铅笔肖像画,画的都是青年男女。其中有一位尊敬的先生的肖像很惹人注目。他面部的表情充满青春活力,而画上的签名更是潇洒有力。在年轻时代,他肯定曾使人们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但是其归宿可能和我们大家一样——庸庸碌碌,一事无成。房间里还有席勒和歌德的半身塑像,一大堆德文书籍,以及已经干瘪的花冠和其他一些留做纪念的物品。虽然难得造访这个闺房,但是我也不十分喜爱进去, 在那里我总有一种憋闷的感觉。说来也怪,当我背对索菲娅坐着时,觉得她很讨人十分喜爱。当我在凉台上时,特别是在黄昏时刻,当我思念着她或是幻想着她时,便觉得她讨人喜爱。那时,我眺望着晚霞,望着那些在有些黯淡的玫瑰色天空下还能清晰可辨的一片片小小的绿叶,陪伴着或者思念着我的心上人,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融化在了蜜糖里面。”

  “那是多么幸福啊!在客厅里,索菲娅坐在钢琴前,不断地弹奏着她十分喜爱的贝多芬作品中某一个充满激情的乐章,那个刁蛮凶狠很的老太婆就坐在长沙发上打瞌睡,还发出如雷的鼾声。在夕阳映照下薇拉在厨房里忙着煮茶,茶炊欢快地咝咝叫着,像碰见了什么喜事。掰开脆饼时发出了让人高兴的清脆声,勺子碰见茶杯时发出了叮当声,金丝鸟一整天都在不知疲倦地啼鸣,然而直到现在它安静了下来,偶尔啾啾地叫上几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透明而轻柔的薄云中偶尔会稀稀疏疏地掉下些雨来。我坐着坐着、听着听着、望着望着,心胸也觉得越来越广阔了。”

  我越发觉得我真的爱上她了。于是,就在这种黄昏美景的感召下,我最终壮着胆子向老太婆请求,希望她答应把女儿嫁给我。大约过了两个月,我真的和她结了婚,我如愿以偿了!当时我觉得自己是爱她的。但是时至今日——我本应该早就明白——时至今日,我仍然不能确定我究竟爱不爱索菲娅。她是一个心地善良、聪明贤慧又稳重大方的人,她有一颗温情脉脉的心。只有老天明白,为什么她的心底深埋着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可能是因为久居乡下,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处创伤——还是说伤口吧,一直在流血,在溃烂,无法医治。不管是她自己还是我,都讲不出这个伤口的名字来。当然,这个深埋着的伤口是我在结婚以后才逐渐地发觉到的。尽管我费了好多心思帮助她医治,还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这让我想起了我在童年时代养过的一只黄雀。有一次它被猫给逮住了,虽然我及时把它解救出来,给它医好了伤。但是我这只让人可怜的黄雀再也不能康复如初了,它终日郁郁寡欢,越来越憔悴,而且再也不啼鸣了。结果一天深夜里,一只大老鼠钻进开着的笼子里咬死了它,彻底地呜呼了事。不知一只什么样的猫把我的妻子给抓伤了,所以她也一直郁郁寡欢,终日郁郁寡欢,越来越憔悴,如同我那只不幸的黄雀一样。有时,虽然她自己也想打起精神来,在清新的空气里或是在温馨的阳光下,悄悄松松地自在片刻。然而她刚一振奋,立即就又萎缩了。她是真心爱我的,她曾经多次向我倾诉心声说她很幸福,有了我她再别无他求了——呸,见鬼!她的眼睛仍然没有一丝光彩。我不明白是不是她从前碰见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千方百计地寻找原因,但是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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