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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3)


  雅科夫把手伸进衣兜里,掏出一枚半戈比的铜币,用牙在上面咬了一下作为记号。包工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皮钱包,从容地解开带子,把许多零钱倒在手掌上,选出一枚新的半戈比铜币。傻瓜蛋摘下掉了帽沿的旧帽子,放到古怪老爷手中。雅科夫放进去自己的铜币,包工头便拿起自己的铜币投了进去。

  “你来先抓。”古怪老爷对“眨眼儿”说。

  眨眼儿得意地微大笑了一下,就双手捧着帽子摇动起来。屋子里一下子静悄无声了,只听到两枚铜币互相碰撞发出的悄悄的叮声。我认真向周围观看,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一种紧张期待的神情。古怪老爷也眯起眼睛,连那个穿破长袍的农民也很焦急,充满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眨眼儿”把手伸进了帽子,摸出的是包工头的铜币。大伙儿都常出了一口气。雅科夫红了片刻脸,包工头则用手摸了摸头发。

  “我说过了,就该你先唱,”傻瓜蛋高声叫道,像是强调自己的重要性一般,“我说过了。”

  “好了,好了,不要废话了!”古怪老爷烦躁地挥了挥手,“开始吧。”说完他向包工头点头示意。

  “我应该唱哪一首歌呢?”包工头兴奋地问。

  “唱你最爱唱的好了。”眨眼儿帮助出主意,“你随便吧。”

  “当然,唱你最爱唱的歌。”尼库拉·伊凡内奇慢悠悠把两只手相交到胸前附和道,“这事儿别人不好给你指定,你还是爱唱什么就唱什么吧,但是得好好地唱。然后由我们大家凭良心说话。”

  “当然要凭心啦。”傻瓜蛋接过话,一边端起酒杯舔了舔空酒杯的边儿。 “伙计们,清清嗓子了。”包工头用手摸了摸上衣领子。

  “好啦好啦,别磨磨蹭蹭的了——开始吧!”古怪老爷严厉地说道,然后低下了头显得很是不耐烦。

  包工头稍加思索,昂首挺胸向前走两步。雅科夫瞪大眼睛出神地注视着他。

  但是,在我描绘这场比赛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先把这篇故事中每个登场人物介绍一下。其中几人的情况,我在安乐居酒店碰见他们时就已明白,另外几个人的情况,我后来才了解到。

  还是先从傻瓜蛋说起吧。他真名叫叶甫格拉弗·伊凡诺夫,但旁边一带的人都叫他傻瓜蛋。他自己也默许了这个绰号,所以这个绰号也就人尽皆知。的确是这样这个绰号对他再合适只是了。他本就是一个吊儿郎当之人,干什么都慌慌张张冒冒失失的。他是一个光棍家仆,浪荡成性,嗜酒如命,整天游手好闲,所以原来的主人把他赶走了。他没有拿到一点儿工钱,可他却有能耐每天都挥霍别人的钱去买酒来喝。他认识许多人,他们都请他喝酒喝茶,这些人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何对他如此慷慨大方。他不仅不能给大家开心取乐,相反,他爱无聊地饶舌。他那烦人的纠缠,轻狂不羁的举止,拿腔捏调的大笑,都使他们感到不快甚至厌恶。他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可能生平就不曾说过一句聪明的话,也不曾说过一句有用的话。他总是唠叨、胡言乱语、废话连篇。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蛋!然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在这方圆四十里的范围之内,凡是酒席宴会,你都可以看到他那瘦高的身影在客人中间挤来晃去。人们对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如同逃避不掉的灾祸一样迁就他、容忍他。虽然大家都鄙视他,但是谁也制服不了他,谁也制服不了他的狂妄不羁和胡说八道,除了古怪老爷。只有他才能让傻瓜蛋乖乖听从吩咐,不敢胡作非为。

  眨眼儿和傻瓜蛋毫无相像之处。眨眼儿这个绰号对他也算实实在在,尽管他眼睛眨得不比别人多。大家都明白,俄罗斯人是给别人取绰号的好手。虽然我千方百计打听眨眼儿的经历,但一直没有收集到更多情况,也就是说在此人的人生经历中,尚有许多未知之处,许多人也都觉得眨眼儿像一个未解开的谜。正像书上说的那样,有一些东西隐没在不可知的深渊中,便成了永久的秘密了。我只是探听到他曾给一个无儿女的老太太赶过马车,但却把老太太托付给他的三匹马拐走了。整整一年,他消失得了无踪迹,后来可能受不了流浪生活的颠簸,又自动回来了,但是他却变成了瘸子。他向女主人下跪磕头以求宽恕,在后来的几年中,勤恳地干活,以赎自己的罪过,逐渐地讨得女主人的欢心。他最终得到了女主人的充分信任,居然还当上了管家。女主人谢世后,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竟获得了自由,摇身一变成为市 井小商,向邻人租地种瓜做起生意来。后来发了财日子过得倒也舒心称意。

  他是个见多识广但又诡计多端的人,尽管他不是狠毒之徒,却也非慈悲为怀的善良之辈。此人颇有心计,精于世故,他能依人行事,见菜下碟。他行事当心谨慎,像狐狸一样机灵狡猾。他像老太婆一样十分喜爱唠叨,可从未因说走了嘴而暴露本心,却又有本事套出别人的秘密来。他不会佯装痴呆愚笨。况且他想要这样也十分困难——我从未见到有谁的眼睛比他那双小眼睛更狡猾的了。他那双目睛从来都不是简单地看看就罢了,而是带着张望、探询或窥视的神态。在眨眼儿看来,即使是简单的事他也要深思熟虑好几个礼拜。有时他会心血来潮,去干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旁人都以为这下他该要倒大霉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常常都大功告成。他是个很走运的人,他也相信自己很有运气,相信预兆。总之,此人相当迷信。人们都很不十分喜爱他,因为他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人,但人们又都尊敬他——更准确地说是敬而远之吧。

  他只有一个宝贝儿子。他非常娇惯这么一个独生子,儿子受到父亲如此这般的教导,想必今后会像他老子一样光耀门楣。“小眨眼儿和他老子长得一模一样”,如今,在夏日晚上,有些老年人坐在墙根下聊天的时候,就会低声地议论着他们父子俩。大家都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关土耳其佬雅科夫和包工头,便不可能有更多可以奉告的事情。雅科夫绰号土耳其佬,因为他由一个被俘的土耳其女人所生。从他的心里来看,他的确是这样是一个艺术家,但就其身份而言,他只是一家私人造纸厂里的一名汲水工。我们的包工头很是神秘,我至今尚未搞清他的身世。我只觉得他是一个精通世事人情的世俗之人。可有关古怪老爷的情况,倒是值得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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