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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帐房


  秋天,我碰见了这么一件事。

  我背着猎枪在野地里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了。库尔斯克大道旁有一家旅店,我的三套马车就停在那儿等我。冷冷的细雨从一大早开始就下个不停,活像个老处女一样唠叨一刻不停,真是烦死人,实在无可奈何,我只好在旁边找个躲雨的地方——哪怕能避上片刻也好。我停下来向四处张望,突然看到豌豆地边上有一个矮小的草棚,我便迈步走过去,草棚檐下有一个极瘦弱的老头儿,他立即令我想起了鲁滨逊在他所滞留的孤岛上的一个情景:他在山洞里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山羊。老头儿蹲在地上,眯着那对黯淡无光的小眼睛,如同兔子一样卷缩在那里。这个让人可怜人的牙齿掉完了,胆怯地嚼着又干又硬的豌豆粒。他只顾嚼嘴里的东西,竟丝毫也没发觉我走到了他身边。

  “老大爷!喂,老大爷!”我呼唤着他。

  他嘴巴停住不动了,高扬眉毛,费劲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又含混不清。

  “这儿旁边有村子吗?”我问。

  老人又咀嚼了起来。很显然他没听明白我的问话。因此我便提高嗓门大声地重复了我的问话。

  “你要找村子干什么呀?”

  “避雨。”

  “什么?”

  “避避雨。”

  “哦!”他挠了挠那晒黑了的后脑勺。“嗯,你呀,嗯,这样走,”他突然模糊不清地说,一面手舞足蹈的比划,“哪……哪,你就沿着林子走,走吧,一直向前走,前面能看到一条路。你别走上这条路,不要走这条路,要一直向右,一直走,一直走啊,一直走……哪,穿过阿纳尼耶沃村就可以到西托夫卡村。”

  因为老头儿说话断断续续……我听起来很卖劲。仿佛他的胡子碍着他说话,而且舌头也不灵光。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我问。

  “什么?”

  “你家是哪里的?”

  “阿纳尼耶沃村的人。”

  “来这做什么?”

  “什么?”

  “你干什么呢,在这里?”

  “看地。”

  “你在看地里的啥呀?”

  “豌豆。”

  我感觉到太滑稽了。

  “算啦,你很大年纪了吧!”

  “老天明白。”

  “你的眼睛还好使吗?”

  “什么?”

  “眼神好吗?”

  “不好。不行了。”

  “你还看豌豆?看玩笑的啦!”

  “问管事的啦。”

  “管事的!”我心里寻思,看着这个让人可怜的老头儿,不由得怜悯起来。老头儿在怀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一道硬硬的面包,如同小孩一样啃了起来,一个劲儿把本来就塌陷了的两颊往里缩。

  我朝树林子走去,照老人指点的方向,向右,一直走,一直走,最终进了一个大村子。村子里有一座石砌教堂,是新式的带廊柱的,还看见一座高大宽敞的地主院落。透过濛濛细雨,我很远就看到了一幢木板顶的房子,屋顶上还竖着两个烟囱,僵硬而呆板。它高过了别的房子,可能是村长的住宅。当然,只有地位稍微高的人才得享受优厚的待遇,但同时这样必会使人一眼认出来谁是这里的尊贵者。于是,我就走向那幢房子,希望能在那儿找到茶炊,喝上加糖的热茶,最好还有不太酸的鲜奶油。现在的我对这些食物是那样的渴望,一种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狂热需求。以我的判断,我希望在那里能得到想要的来满足我强烈的欲望。 115

  我带着那条被雨淋得浑身打颤个不停的狗登上台阶,推开门一看,屋里陈设和一般人家的确不同,只看到几张堆满了办公用纸的桌子,两个红色柜橱,不干净的墨水瓶,很重的锡质吸水砂盒、细长的鹅毛笔。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一张桌子旁边坐着,带着病容的脸有点儿浮肿,小眼睛,前额圆鼓鼓的,鬓发又浓又长,他身穿一件灰色的土布外套,显得很整齐,但是领口和前襟都油光光的。

  “有何贵干?”他突然抬头问我,那神情如同一匹被人拉着顶毛而仰起头的马。

  “这里是管家的住宅?……”

  “这里是领主的总事务所。”他打断我的话,“我正在值班。……您难道没有看见牌子吗?我们钉的有牌子。”

  “这里有地方可以烤衣服的吗?村子里哪一家有茶炊?”

  “怎么没有茶炊呢,”这个身穿灰外套的小伙子一本正经地答道道,“您可以到季莫菲神父那儿,或者是仆人的屋子,要不就去找纳萨尔·塔拉塞奇,也可以找看家禽的阿格拉菲娜也行。”

  “你跟谁聊呢,蠢货?搅得让人没法歇息,蠢货!”从隔壁房间里传出怒冲冲的呵斥声。

  “来了位先生,问哪儿可以烘烤干他的衣服。”

  “先生?什么样的。”

  “我不认识,有猎枪和猎犬。”

  隔壁的床铺响得很是厉害。一个人开门走出来,此人大约五十来岁,身材矮胖,脖子粗得像公牛,鼓眼泡,一张圆滚滚的油光满面的脸。

  “干什么的?”他问我。

  “烘烤衣服。”

  “这里不能烘烤衣服。”

  “我明白这里是办事处。但是我可以付钱……”

  “这么说来,这儿或许能烤,”胖子立刻答道,“好,请这边来。(他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而非他方才走出的那间。)你在这个房间吧。”

  “好……给我弄点儿茶和奶油,行吗?”

  “可以,立刻送来。您先脱下衣服,歇息一下,茶片刻就能送来。”

  “谁是这里的主人?”

  “叶莲娜·尼库拉耶芙娜·洛斯尼雅科娃。”他说完就出去了。 我观察了一下这个房间。这个房间与事务所仅隔一道板壁,紧挨着这道板壁摆着一张又大又长的皮沙发,两把皮的靠背椅,椅背高大的,摆在惟一一扇朝着街道的窗子两边。墙上糊着粉色花纹绿墙纸,上边还挂着三幅大油画。一幅画着一条戴蓝色链子的猎犬,上面还有题字:“我的开心。”狗脚旁一条河流过,河对岸的松树下,蹲着一只大得不成比例的只是竖着一只耳朵兔子。另一幅画着吃西瓜的两个老头,西瓜后面的远处,看得到希腊式的廊柱,上面也有题字:“逍遥宫”。第三幅画着个躺着的半裸美女,很有立体感,膝盖红润,脚后跟胖乎乎的。我的猎犬立刻相中了这个长沙发,卖力的爬了上去,可能由于沙发底下灰尘太多,它一个劲地打着喷嚏。

  我信步走到窗前,看到从领主的院落到事务所间穿过街道,歪歪斜斜地铺了许多木板。这实在是个好的办法,这样路就好走多了。因为这一带是黑土地,外加经常下雨,到处是泥浆满地的路。

  这座地主院落背朝街道,它和附近的院落很相似。姑娘们都穿着褪色的印花衣服,匆忙走着;男仆们在烂泥巴里忙活,看样子走得很卖劲,因而经常停下,又心事重重地挠挠后背;一匹马拴在那里,无精打采地摇着尾巴,高仰着头啃着栅栏;一群母鸡咯咯直叫;火鸡像患了肺病似的叫唤个没完……一间昏暗的破旧小屋子,可能是澡堂吧。在低矮的台阶上,坐着个健壮的小伙子,弹着六弦琴,正扯着嗓子高唱一支著名的情歌:“唉——我就要流浪到荒凉的远方,就要离开这迷人的温柔乡……”

  矮胖子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房间。

  “给您送茶来了。”他一脸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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