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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庄园


  有一个青年地主与我认识甚久,他的名字和父称是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姓比诺奇金,他的院落距我的领地约有十五俄里,他是个退役的近卫军军官。在他的领地上,有各种各样的野生飞禽。他的庄园巧夺天工,出自一位法国建筑师的手笔,家里仆从的衣着是清一色的英国式样。此人在膳食方面很是讲究,又殷勤好客。可不知为何,人们都不怎么十分喜爱走访他家。他处事圆融豁达,为人正派,受过良好教育,颇有贵族风范,也担任过公职,曾在上流社会混过一番,目前正在经理产业,干得也很好。

  这位埃尔卡季·巴伯雷奇经常自夸的那样,他处事严明果断而又铁面无私,对手下人关怀备至,连处罚也是为他们着想,为他们好,“对他们就该像对孩子一样”。每当谈到这一点,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自夸:“他们都是愚蠢之徒,我亲爱的,必须考虑到这一点。”在碰见不快的事情,难免要发火之时,他总是能节制自己,尽量避免粗暴的行为,总是能压小声地音竭力平心静气地指着那个人说道:“咋搞的,老兄,难道我没有提醒过你吗?”或是:“你怎么了?我的朋友,可要想明白了!”他从不大吼大叫,只是轻轻咬咬牙、撇撇嘴。

  他身材不高,却风度翩翩,容貌也好,一双手保养得白嫩洁净,指甲也修剪得整齐。双唇红润,面容端正,天庭饱满,给人一种阳刚之气。笑声爽朗而欢快,笑起来的时候,总眯起那双神采奕奕的褐色眼睛,显得和蔼可亲。他衣着讲究,着装时尚。他订阅许多法国书刊、报纸和画册,然而却不太喜爱读书。一本《终生流浪的犹太人》费了好长时间才勉勉勉强强强读完。但他却擅长玩纸牌。纵观此公言谈举止,可算本省最有教养的贵族和最令人艳羡的候选佳婿之一,上流社会的女士们都对他芳心暗许,尤其迷恋他那风流倜傥的神采。

  他为人处世很是精明,安身立命谨慎得像猫一样当心翼翼。他自涉世以来,从不招惹是非,虽然有时也十分喜爱自我表现、恃强凌弱。他憎恶不正当的交际——惟恐有损自己的名声。可在得意忘形之时,他常标榜自己是伊壁鸠鲁的信徒,虽然他一直对哲学无甚好感,称哲学为德国智者想入非非的食粮,甚至还称之为妄言。他也很十分喜爱音乐,玩纸牌时会声情并茂地小声地哼唱,还能哼几句《路西河》和《松纳普拉》,但不知为何唱起来却有些刺耳,令人不敢恭维。他每年总是到彼得堡过冬。家里陈设十分整洁,连马车夫也受到他的熏陶,每天都洗马轭、刷上衣。但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家的仆人一个个都郁郁寡欢。不过,在我们 俄罗斯,愁眉苦脸与睡眼惺忪是没有人介意的,本来就难以分辨。

  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说话时,语调柔和而悦耳,很讲究抑扬顿挫,仿佛每个字都很得意地从他那洒满香水的好看髭须中跳跃出来。聊起天来还常夹杂着几句法语,譬如:“妙不可言”,“当然啰!”

  由于上述种种,我并不情愿与他交往,如果不是为着到他那儿去打松鸡和鹧鸪的话,我可能会跟他断绝往来。在他家里做客,总让你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即使周围一切都很舒适,你也无法开心起来!尤其是每天晚上,一个满头卷发的仆人出现在你面前,看着他身穿一件带纹章纽扣的浅色外衣,恭恭恭敬而又小声地下气地为你脱靴子的时候,你必定会觉得:倘若把这个面色苍白、身体瘦弱的仆人,突然换成一个宽颧骨、偏鼻子,身体强壮的小伙子——此人像是刚被主人从地里叫回来似的,穿着一件不久前赏给他的土布外衣,而且已有十多处开线裂口了——你必定会很开心,甘心去冒险。哪怕让他在脱靴子时连你的小腿一起给拉掉……

  纵然我对埃尔卡季·巴伯雷奇没什么好感,可有那么一回,我还是在他家里过了一夜。次日早晨,我就吩咐车夫套好我的四轮马车要走,但是主人却不放我,坚持要我用过他的英国式早餐再走。盛情难却,我只好留下。于是,他便把我请进他的书房。早点除了茶以外,还有肉饼、煮得很嫩的鸡蛋、奶油、蜂蜜、干酪等等。都戴着雪白的手套的两个侍仆,恭恭恭敬地站在那里,侍候周到。我们坐在波斯式的长沙发上用餐。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身穿着一条肥大的绸裤,黑色丝绒上衣,头戴一顶非斯卡帽,足蹬一双黄色的中国拖鞋。他品着茶,经常笑出声,赞赏着自己的指甲,吸着烟,腰部还靠着一个坐垫,总而言之,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心情极好。早餐让他很满意,吃饱喝足后,他心满意足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把酒杯拿到唇边,突然紧皱双眉。

  “怎么没热一热酒呢?”他用一种很是粗鲁尖锐的声音问一个仆从。

  那名仆从惊慌失措,吓得面色苍白。

  “我在问你话呢,伙计!”埃尔卡季·巴伯雷奇面无表情地接着说道,眼睛却死死地瞪着他。

  让人可怜的仆从不知所措地站着,倒换着双脚,手拧着餐巾,无言以对。埃尔卡季·巴伯雷奇低下头,若有所思地锁住眉头,斜睨了他一眼。

  “请别见怪,亲爱的朋友,”他突然又春风满面地说道,同时又亲热地捅捅我的膝盖,然后又瞪着那个仆从。“好了,去吧!”稍微停一小会,他又这么吩咐了一句,然后扬起眉毛, 按响了铃。

  于是一个黑胖的人走了进来,他满头黑发,低额头,一对肿眼泡。“菲多尔的错误……你去处理吧。”埃尔卡季·巴伯雷奇低声地发号施令。“遵命。”胖子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您看看,这就是乡村生活带给人的不快,我亲爱的朋友,”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兴致盎然地评论,“哎,您着急要去哪儿?先别走,坐下来歇息片刻吧。”

  “不坐了,”我答道,“我该走了。”

  “就明白打猎!唉,对你们这些打猎迷,我可毫无办法!那么您现在要去哪呢?”

  “去利雅波沃,离这儿四十多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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