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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奇扬(3)


  我让耶罗费急忙套上马。我想亲自跟卡奇扬去采伐地,因为那里的松鸡常常出没。等套好那辆小马车,我便带着我的狗坐上车身是用树皮做的,凹凸不平的车,坐在上面很不舒服。卡奇扬依旧愁眉不展地拉着长脸缩成一团,坐到前面的栏板上。这时耶罗费走到我面前,神秘而低声地对我说:“老爷,您跟他一起去,那就有意思了。您不明白他有多怪异,是个真正的疯子,要不然绰号怎么叫跳蚤呢。我不明白您是怎么看他的……”

  我本打算告诉耶罗费,到现在为止,我认为他是一个正常人,懂得人情世故,可我的车夫没等我说完,又以同样的口气接着说:“您可留点儿神,看他是否带您去那个地方。而且您得亲自挑选车轴,要挑根结实些的……喂,怎么样,跳蚤,”他又大声说,“你们这能弄到点面包吃吗?”

  “你自己去找吧,可能能找到。”卡奇扬说完,拉拉缰绳,我们就出发了。

  让我想不到的是,他的马跑起来倒还不错。卡奇扬一路都没吱声,我问他什么,他都不大愿意答道,即便答道也是模糊不清不清。我们很快就到了采伐地,又在那儿找到了事务所——一座高大的木房,孤独地矗立在河流边上。那条河只用一道堤坝凑合着拦住,成了一个池塘。我在事务所里见到了两个牙齿都雪白发亮年轻伙计。他们的眼睛水灵灵的,说话也甜蜜亲切,而且口齿伶俐,笑容甜美,但却显得有些狡黠。我向他们买了一根车轴,就回到了采伐地。我本以为卡奇扬会在停车处等我,不想他却突然走到我的面前。

  “怎么,你想去打鸟吗?”他问,“想去吗?”

  “要是能找到当然去了。” “我想和你一起去,行吗?”

  “可以,可以。”我开心地说。

  我们就出发去狩猎飞禽。砍掉的树木共有一俄里长。坦白说来我留意观察卡奇扬的时间,比看我的狗的时间还多。他还真向一只跳蚤。他那个乌黑乌黑的、没有遮盖的小脑袋(可他那头浓发代替得了任何一种帽子)在灌木丛中时隐时现。他走起路十分地轻快,蹦蹦跳跳的,还时经常弯下身,将一些草揣进怀中,自言自语嘟哝几句,用一种迷茫而充满好奇的目光,不住打量我和我的狗。在低矮的灌木中,在采伐地上,常常有一些灰色的小鸟在飞舞,从这棵树飞上那一棵树,啾啾地忽高忽低的鸣着。卡奇扬模仿着鸟叫,和它们呼应着。一只小鹌鹑吱吱啾啾地唱着,一只云雀飞下来,在他头顶扇动翅膀来回飞,大声歌唱着,卡奇扬也随着云雀一起唱,他不和我搭腔……

  天气晴朗,比刚才更好了,可依然那么炎热。在澄澈透明的天空中,高大的稀疏的云朵慢悠悠地飘着,想在花园里闲适地散步的姑娘,白如春天迟融的积雪,又像伸展着翅膀的风帆,又扁又长。边缘如同蓬松柔软的棉花,每一个瞬间都在缓缓地,但又显然地变幻着。这些云朵正在消融,因此没有留下阴影。我和卡奇扬在采伐地上走了很长时间。一个个低短的树墩子,都有些发黑了,周围新生的枝条密密麻麻的不是很长。树墩上边还生着很多海绵状的一个个圆圆的,还镶着灰边的木瘤,火绒就是用这种木瘤熬制出来的,草莓也在上面伸展着粉红色的卷须,上面还生着一簇簇蘑菇,密密麻麻的仿佛赶集一样。我的双脚常被晒热了的长草给绊住。树上到处是微微泛红的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嫩叶,使人眼花缭乱。随处可见的一串串浅蓝色的野豌豆,一朵朵金黄色的毛莨花,半紫半黄的蝴蝶兰,令人目不暇接。一些不好不多湮没干荒草丛中的小路上,布满了红色小草,它们呈带状分布,勾勒出昔日车辙,就象一个伟大的画家在大地上画的图画一样,清晰,简约,明了。就在这些小路边上,堆放着一俄丈见方的木柴,一垛一垛数不清,天长日久雨打风吹,柴垛已经变得黑糊糊的,象是一堆堆的煤也象蹲在那里的一个个披着缁衣的老头。这些柴垛投下一片片斜方的阴影,淡淡的一点暗影如同蝉翼一样的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阴影了。微风鼓荡,时而强风骤起,仿佛要狂风大作,周围一切都活跃了,欢呼起来,左摇右晃地摆动着,连羊齿植物那柔软的枝梢也妩媚地跳起舞来。你正想享受一下凉风送爽呢,可谁知风一下又消逝无踪了,象个顽皮的孩子一样躲了个无影无踪,一切又都静寂下来了。只有蝈蝈仿佛生气般吱吱地叫了起来——这种曲子就想催眠一样。这种恼人的叫声倒很称中午的烈日炎炎。这声音仿佛是炎炎烈日晒出来的,仿佛是晒烫了的大地呻吟出来。 一路上,我们连一群鸟也没有碰见,双手空空地来到了另一片采伐地。在这儿,一株株刚被伐下的白杨压着小草凄凉地躺在那里,其中有几株树上的叶子还是绿的,但却已经蔫了,死气沉沉的吊在枝头,另外一些白杨的叶子已经枯萎了,卷曲了。在湿漉漉的发亮的树墩边上堆着很多新砍下的木片,金黄色的,还散发着奇特的味道——异常好闻的苦味儿。在远处,邻近树林的地方,响着沉闷的斧头声,过片刻,就有一株茂盛的大树缓缓倒下来,就仿佛在伸展着臂膀庄重而纡缓地鞠躬致意……我转悠了许久,一只野禽也没有找到。最后,终于一只秧鸡从长着一大片苦艾的橡树丛中飞出。我举枪射击,一枪命中,只见那只秧鸡在空中翻转了一下,便倒栽葱似的跌了下来。卡奇扬听到了枪声,立刻挡住眼睛,呆呆地站立不动,直等到我装好枪捡起那只秧鸡为止。等我接着走向前,他才走到被打死的秧鸡掉落的地方,弯腰去看溅在草地上的血滴,难过地摇摇头,惊恐地朝我望了一眼……后来我听到他很低的声音:“这真是罪孽阿!”

  烈日似火,我们最终被逼进树林,我迫不及待地跪倒在一片高大的榛树丛下面,树丛上方有一棵新长出来的槭树,挺拔秀颀,透着勃勃的生机伸展着它的翠枝碧叶。卡奇扬在一株被伐倒的白桦树的树干上坐下。我盯着他,树叶在高处轻轻地摇动,投下了浅绿色阴影,在他那用深色上衣凑合着裹着的虚弱的身体上,还有他那张瘦小的面庞上缓缓地移动着。他一直低垂着头颅,始终不声不响,使我感到索然无味,便仰躺在地。自找乐趣了,我便开始赞赏那些交错纵横的枝叶在明朗的高空中静静的嬉戏和奇妙的变幻。仰卧在树林里眺望空中,是一件难以形容的有趣之事!你会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眺望浩瀚的大海,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仿佛就在你身下,你觉得树木不是从地面往天上生长,而是一些巨大的植物根系从上面垂落下来,直落到玻璃一样明净的水面之中。树上的叶子时而有如绿宝石一样玲珑剔透,时而浓重起来,变成金黄的墨绿色。在遥远的某处,细细的树梢有一片单独的叶子,静静地映现在一片湛蓝透明的天空中,旁边有另一片叶子轻轻摇动,就仿佛鱼儿在水中摆动着尾巴,树叶的这种动作是自发的,而不是由于风的吹拂。一朵朵白云,有如一座水下仙山异境,静静漂游过来,又静静漂游过去。突然之间,这片大海,在这夺目闪光的空中,这些沐浴着阳光的浓枝密叶,全都象水一样波动起来,有如闪烁的光芒颤动起来,接着就发出一阵清新的簌簌声,恰似突然涌来的微波那潺缓而细碎的絮语声。你静静地,纹丝不动地凝听,心中溢满了无限的喜悦,多么甘美,多么恬静啊。你望着,望着,明净的蓝天在你双唇上绽开一朵微笑,这朵笑容也像蓝天一样纯洁无瑕。于是,一件接一件的幸福往事,如同天穹中的行云一样涌现在你眼前,又像那一朵朵飘浮的白云,轻柔徐缓地从你的心头飘过。而且你会觉得你的目 光愈看愈远,直到进入那静谧而光明的神秘高深的境界中去,你已无法离开这至高至远之地……

  “老爷,喂,老爷!”卡奇扬突然用高亢的声音呼唤我。

  我欠起身,惊疑万分。因为此前他就连答道我的问话都很被动,这时却突然主动和我搭话。

  “什么事?”我诧异地问。

  “请问,你为什么要打死这只鸟?”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充满了哀伤。

  “什么为什么?……秧鸡——这是一种野味,可以吃的。”我莫名怪异他的问话。

  “老爷,你不是为了吃才打死它,你才不会吃它呢!你是为了找乐子才打死它的。”他有些愤怒地说道。

  “要明白,你自己不也吃鹅肉或鸡肉吗?”我带着几分讥嘲的口气反问。

  “那些是上帝规定给人的食品,但秧鸡却是森林中自由翱翔的鸟儿,不单是秧鸡,还有许多其他的生物。所有森林里、田野里和河流里的生物;还有沼泽地中和草地上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生物——残害它们都是罪过,要让它们在世间自由生存,自然死去。人有他们定好了的食物,人吃的喝的是别的一些东西:粮食——上帝的赐予——和上天降下的甘霖,还有从祖先那儿传下来的家畜和家禽。”他的话语有些激动。

  我惊疑地望着卡奇扬。他说话流畅自如,每句话都不假思索,平和而有份量、庄重而又亲切,说到高兴之处还满足地闭上眼睛。

  “那么,照你看来,捕鱼也是罪过了?”我不解地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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