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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奇扬


  我们坐着一辆运货马车打猎归来,一路上颠颠簸簸很不舒服。阴霾弥漫,使这夏日的天气更加窒闷难挨(大家都知道,这种天气,通常比大晴天更热得难以忍受,尤其是一丝风都没有的时候)。我觉得很不舒服,一路上睡意朦胧,身子摇摇晃晃,也只能郁郁寡欢地忍耐着。坎坷道路上扬起的白灰洒了我一身,听着干裂的车轮子吱嘎作响,心中更加烦躁,突然,我车夫惊慌失措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此前他也在打瞌睡,甚至比我睡得更熟。他接连勒了好几次马缰,在驾车台上慌乱地折腾起来,嘴里不停地吆喝着马,又经常地张望。我环顾四周,我们的马车正在一片耕种过的广阔平原上前进。与邻近几个不高的,耕种过的小丘,成波状缓坡伸向平原。一片五俄里长的空旷荒野尽收眼底,远处是一片片的小白桦林,只有它们那圆形或齿形的树冠,隔断了几近笔直的地平线。一条条小路在原野上蜿蜒曲折,纵横交错,有的延伸到洼地就不见了,有的又曲曲弯弯地爬上小丘,其中一条在我们前面五六百步处和我们正走着的大路相交在一起。

  我在那条小路上看见一队人马,就是我的车夫一直观望的那一队。

  那是出殡的队伍。前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辆套着单马的车,车上坐着一位牧师,一名教堂执事在他身旁赶着车。马车后面跟着四个农民,没戴帽子,抬着一口蒙盖着白布的棺材。棺材后面跟着两个农妇。突然,其中一个农妇悲伤欲绝地尖声哭号起来,我侧耳细听,她的哭号里混杂着诉说。这单调乏味、撕心裂肺而悲怆欲绝的哭嚎,在空旷的原野中震荡着,回旋着,显得凄惨异常。我的车夫拼命地挥鞭催马,他想超越那队送葬的人马。当地习俗在路上遇到送葬的或者死者,是个凶兆。车夫果然在送葬的队伍还没到大路的时候,就超越他们疾驰而过。但我们的车还没走出百步,突然猛地一震,一下子就歪倒了,差点儿翻车。车夫用力勒住疾驰的马儿,挥了一挥,啐了一口。

  “出什么事啦?”我急忙问他。

  车夫没有回答我,只是一声不吭,从容地爬下车。

  “究竟出什么事啦?”我焦急的问。

  “车轴断了……全烂掉了。”他忧郁地回答,并气急败不好的地整理一下拉套的马的套皮,使得那匹马直歪向一边,后来才站住了。马打了个响鼻,抖擞了一下,竟自由自在地用牙齿 在前腿的小腿上蹭起痒痒来。

  我走下车,在路上站了片刻,突然生发出一种莫名的困惑。右面的车轮几乎全被压到车底下了,无可奈何地把轮毂向上顶着。

  “现在可怎么办?”我情不自禁问道。

  “就怪那个倒霉的死鬼!”我的车夫怒气冲冲地说,用鞭子指了指出殡的人马,那队人马已经拐上了大路,正向着我们这边走来。“我一直都留神这种事儿,”他接着说,“碰到死人,必定倒霉……果然应验了。”他又去折腾那匹拉套的马。这匹马看见他神色不对恼火的样子,便倔强地动也不动,只是有时表情严肃地摇摇尾巴。我围着马车前后转悠了几圈,最后站在轮子前面。

  这时出殡的队伍追赶上了我们,我们的车挡在路上,这伙悲伤的人群只得从大路拐到草地上去,绕过我们的马车。我和车夫都摘下帽子,给牧师点头鞠躬致意,和抬棺的人对视了一下。他们费劲地走着,宽宽而健壮的胸脯一高一低地起伏着。棺材后面走着的那两个女人,有一个上了年纪,面色惨白。但她那张呆滞和因悲伤过度而几乎变形的脸,仍保持着庄重肃穆的神情。她默默地走着,有时抬起那枯瘦的手,擦擦她那薄薄的凹陷的双唇。另一个女人是一个大概二十五六岁的少妇,眼睛哭得通红,热泪长流,脸都哭肿了。她经过我们面前的时候,暂时停止号哭,并用衣袖挡住了脸。但是当棺木刚刚绕过我们,折回大路的时候,她又万分伤心、撕心裂肺地号啕起来。我的车夫一言不发地目送着均匀打颤着的棺材。看棺材过去之后,他扭头对我说道:

  “这是给木工师傅马尔丹出殡,就是利雅波沃那个木工师傅。”

  “你怎么知道呀?”

  “我一看这两个女人就知道了。那个老太太是他的母亲,那个年轻的是他老婆。”

  “他是病死的吗?”

  “是病死的,害了热病。前天管家还派人请医生了,真不巧,医生没在家。这个木工师傅是个大好人,十分喜爱喝点儿酒,可木工师傅活是顶呱呱的。看,他的老婆多难过呀……但是,谁都明白,女人的眼泪最不值钱。女人的眼泪和水一个样……真的一点儿不假。”他弯下身,从马缰下爬过去,双手握住马轭。

  “可是,”我说,“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我的车夫费力而又十分认真地摆正辕鞍,然后又从马缰下爬回来,顺手推了一下马的脑袋,便走到车轮旁边。他在那儿边盯着车轮,边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桦树皮制的 鼻烟盒,扯住皮带揭开盒盖,将两个胖乎乎的手指头伸进盒里(这两个指头伸进去还不怎么容易),把鼻烟揉了一揉,歪歪鼻子,便从容不迫地闻了起来,每闻一下,总要长长呼哧一声,而且不舒服地眯着泪汪汪的眼睛,沉思起来。

  “喂,怎么样?”我有些着急地问道。

  我的车夫认真地将鼻烟盒装进衣兜,动动头皮,让帽子扣到眼眉上,便满怀心事地爬上驾车台。

  “你要去哪儿呀?”我有些惊讶地问。

  “请您上车吧。”他好像没事地回答,同时拿起缰绳。

  “我们的车还能走吗?”

  “您尽管放心,能走!”

  “可是车轴……”我犹豫地说。

  “放心上车吧。”

  “车轴断是断了,但我们还能勉勉强强走到移民村……也就是说,慢慢凑合着走吧。那边有一片树林,林子后边,靠右面有一个移民村,叫尤金村。”

  “照你看,我们的车啥时候能到啊”

  我的车夫没有回答。

  “我还是自己走路吧。”我说。

  “请便吧……”

  于是他挥挥马鞭,车就开动了。

  尽管车子的右边前轮差不多就掉了下来,而且转动起来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但我们还真凑合着走到了那个移民新村。在一个小山坡上,那个轮子差一点就飞了出去。但是我的车夫凶狠地大吼一声,我们的马车竟平安地下了小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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