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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白氏草场


  这是七月里的一个艳阳天,这样的好天气,只有在气候长期稳定的时候才会有。从早晨起,天空就是晴朗的。朝霞泛着柔和的红晕,不是像火一样烈焰喷射。太阳既不像酷热干旱时那样火红,也不暗淡如暴风雨前那样,而是清净明丽而又灿烂宜人——从一片狭长的云朵下冉冉升起,放射出清丽娇艳的光芒,随即又融进淡淡的云团中。太阳给舒卷的云朵镶上了亮闪闪的细边,那种光彩就像刚出熔炉的白银……但是,快看,那夺目的光芒迸射出来,于是,一轮巨大的圆形发光体,欢乐地、壮观地、腾空而起。中午时分,经常会出现许多又高又圆的云朵,灰色中闪耀着金黄,边缘处镶着软绵绵、柔乎乎的白边儿,好像是无数小鸟散布在波澜壮阔的河流上,四周环绕着条条清澈湛蓝的支流。这些云朵几乎一动不动地悬挂在高高的天空中。在遥远的天际,云朵又互相吸引靠近,甚至拥抱融合在一起,再也看不到散落在云朵之间的蓝天了。但是那些融合在一起的云朵,也逐渐地稀薄起来,因为它们都渗透了光和热,后来就象雪儿一样融化了,天空又是碧蓝碧蓝的了。天边的颜色是朦胧的淡紫,整整一天都不曾变化,而且周围都是如此,没有一处显得阴沉灰暗有雷雨的预兆,只是有些地方飘荡着浅蓝色带子,那便是很难发现的细雨飘洒的标志。到了傍晚时分,这些云朵便没影儿了。那最后的一批云朵,略显黑色,像烟雾一样飘浮不定,在夕阳余晖映照之下,如同在天边绽出朵朵的黑玫瑰。夕阳逐渐地沉了下去,嫣红的光辉在夜幕渐进的大地上空短暂停留之时,金星已经在天边展现出容颜,就像有人小心地端着的蜡烛一样,轻轻闪烁着颤动着。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色彩都显得柔和而清澈。一切都使人觉得亲切而安祥。这样的日子里,在田野的坡地上就像置身于蒸笼里一样燥热。但阵阵微风会吹散积蓄起来的热气,而那股骤然拔地而起的旋风——天气稳定时必然会出现的征候——卷起数条擎天柱一样的白色气流,沿着大路和片片耕地呼啸着飞驰而过。干爽的空气中飘荡着苦艾、收割了的黑麦和荞麦的气味,甚至在入夜前一个小时还感觉不到任何湿气。这种风和日丽的天气,是庄稼人企盼的收获的好天气。

  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有一次我去图拉省契伦县射猎松鸡。这次可是大丰收,我找到并射猎到了很多野味。猎袋撑得满满的,背起来把肩部勒得生疼,但是我一直兴致勃勃,等我决定回去的时候,晚霞已经消失在天际,寒冷开始变得浓重了,尽管夕阳余辉中的天空还很 明亮。我加快了脚步,匆匆忙忙地穿过一大片高高的灌木丛,爬上一座小山坡,看到的却不是我意料之中的那片熟稔的平原,而是我完全不陌生的地方。脚下是一条伸向远方的狭长山谷,正对面茂密的山杨树林像一面峭壁般在高耸着。我惊疑地收住了脚步,环顾四周,“唉!”我心想,“糟了,我完全走错路了,迷失了方向,太偏右了”。我对自己迷失方向很是吃惊,于是匆忙走下了山坡。令人不开心的凝固不动的潮气马上笼罩了我,犹如走进了冰窖一样。谷底的野草长得又密又高,全都湿漉漉的,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平展着的台布,走在上面令人心惊胆战。我立即走向另一边,向左转弯,顺着山杨树林走去。蝙蝠已经出来了,在早已入梦的山杨树冠上神秘地来回飞和颤动着。高空中一只迟归的鹞鹰急匆匆地飞回自己的巢。“对了,我只要走到那一头,”我寻思着,“马上就会有路了,唉,我已白白走了一俄里多,真够冤枉的!”

  我终于走到树林的那头,却还是无路可走。我面前是大片大片未曾采伐过的低矮的灌木丛,穿过灌木丛远眺,是一片空旷而寂凉的原野。我又停下步来沉思起来。“真奇怪,怎么搞的?我这是来到了哪儿?”我回想着这一天,“哈!原来这是巴拉辛灌木林!”我最后惊叫起来,“是的,没错儿!那边一定就是辛捷耶夫小树林了……见鬼,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竟还走了这么远!真奇怪了!现在又得折向右了。”于是我转向右,穿过了一片灌木林。夜色铺天盖地压了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浓,好像浓雾一般,黑暗也从四周围涌来,从高空中倾泻下来。我发现了一条崎岖不平、杂草丛生的小路,就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去,认真注视着前方。周围景物很快全都黝黑一片,一片死寂,偶尔传来鹌鹑的几声啼鸣。一只小型的夜鸟伸展开柔软的翅膀,静默地低低飞着,差点儿就撞到我身上,但立即惊慌失措地飞向一旁。我出了灌木林,沿着田埂走去。此时我已经不能辨别稍远一点的东西了,四周的田野朦胧一片。再望向远处,黑压压的夜幕逐渐地包围过来,愈发近了。我的脚步在凝滞不动的空气中低沉地回响。黯淡的夜空呈现出夜晚的蓝色。星星在夜空中闪烁着好似羞怯的孩子调皮地眨着眼睛。

  我刚才以为的那片小树林,原来是一座黝黑的圆形山冈。“我到底是在哪儿啊?”我又问了自己一次,并且第三次止步下来,我用目光探询地看了看我那条英国种黄斑猎犬季安卡,所有的四腿动物中狗是最有灵性和最通人性的。但是这条四腿动物中的精英也只是摇着尾巴,有气无力地眨着疲惫的眼睛,没有给我任何有用的提示。我看着狗不由得惭愧万分,于是便义无反顾地向前闯去。忽然我豁然开朗,当即明白了该往哪里走。我绕过一座小山冈,走到一片周围都耕作过的并不很深的凹地里。一种奇怪的感觉立即向我袭来。这片凹地很像一只标准的圆形大锅,边缘向底部缓缓地倾斜,底部矗立着几块巨大的白石头——它们仿佛是爬 到这里来秘密约会一样——这里异常寂静荒僻,天空凄凉地高悬在头顶,我的心不由得抑郁起来。这时一只小野兽微弱而悲哀的惨叫猛然从巨石中传来。我赶忙回身爬上了山冈。之前,我一直满怀能够找到归路希望,此刻我才不得不承认,我完全迷失了方向,便完全放弃了寻找归路的希望,周围根本就辨认不出路径,已经被黑暗所统治。只好硬着头皮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借着微弱的星光,走到哪儿算哪儿,走吧……我费劲地拖着双腿,就这样又跋涉了半个多钟头。如此荒凉之地我平生从未到过,无论望向哪里都没一点儿亮光,万籁俱寂,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田野一片又接着另一片,缓坡的山冈一个接着一个好像没有尽头。而且又猛然冒出一片片灌木丛,枝枝杈杈几乎刮伤我的鼻子。我走着,心里琢磨着:干脆找个地方躺下休息,等天亮再说吧。就这样走着,来到悬崖边上,脚下就是万丈深渊,真是太可怕了!

  我急忙收回已经抬起的一只脚,透过幽暗的夜幕,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大平原,一条宽阔的呈扇形流向远方大河环绕着这片平原,仿佛给平原镶上了一道银边儿。河面上隐约闪耀着表明河水奔泻的方向金属般的光芒。我所在的山冈猛然笔直向下,形成了一个陡峭的山崖。在苍茫夜空中有如突兀而起的黑魆魆的怪物的庞大高耸的轮廓,就在我眼前,在这突兀而起的悬崖和平原交切成的角落里,一面黑色镜子似的地方出现在河流仿佛静止了的地方。在峭崖底部,有两堆喷着红通通的火苗的相邻的篝火,篝火上方烟雾弥漫。篝火周围晃动着几个人影,时而明白地映出一个小小的卷发在火前飘动人头……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走到何处了。这片草原就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淡褐色草场。现在赶回家去已经不可能了,再说还是在这样黑暗的夜里,更何况我的两条腿已经累得站不住了。但是我仍坚持走到篝火那里,跟那些我误认作牲畜贩子的人在一起,先挨到天亮再说。我较为顺利地走下了山冈,但还顾得上及放开手中拉扯着的最后一根树枝,就有两条大狗猛扑向我,抖着全身蓬松的白毛,恶狠狠地吠叫着。就在这一瞬间,从火堆那里传来清脆的吆喝声,有两三个半大小子噌地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回答了他们的大声询问。他们飞快地跑到我面前,叫回了那两条狗,它们对我的猎犬季安卡的出现惊奇万分。我跟着他们走到篝火前面。

  我本以为是牲口贩子坐在篝火前,其实他们是邻近村子的农户孩童,深夜时分在这里看守马群。在我们这儿,盛暑炎夏之时,因为白天苍蝇和牛虻成群,搅扰得它们不得安宁,人们常常在夜里把马赶到野外吃草。因此天黑之前人们都把马群赶出去,到日出之前再把它们赶回来——农家孩子都将其视为一大乐事,爱这么干。他们都光着头,穿着旧皮袄子,骑着欢蹦乱跳的马兴高采烈地呼喊着到处游耍。在马背上颠簸,手舞足蹈地欢笑。沿着大路飞奔,扬起一团团黄色尘雾。幽远宁静的夜空震荡着马蹄声,马儿都竖着耳朵扬蹄飞奔。跑在最前 头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长鬃烈马,尾巴竖着,四蹄飞快,凌乱的鬃毛上挂着许多牛蒡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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