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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奥金左娃接见他不是在他前不久突然吐露爱情的地方,而是在小客厅。她客气地伸出指尖来握手,但脸部露出不由自主的紧张神色。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巴扎罗夫抢前说道,“首先请您放心,您面前的罪人早已悔悟并且希望别人忘掉他的愚蠢行为。我这次离开,时间将要很长。您必同意,我虽则不是个软弱的人,但若您回忆起来对我仍存恶感,我将不会感到愉快。”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深深地舒了口气,如同一个登山的人,终于登上了峰顶。她脸上漾起微笑,再次伸手给巴扎罗夫,并在对方握手时回握了一下。

  “旧事不必重提,”她说,“而且,凭良心而言,我也有错,如果不是献殷勤,也是别的什么。一句话,让我们像以前那样作朋友吧,往事如梦,不是吗?而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

  “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而且……爱情只不过是种虚假的感情。”

  “真的?听到这话,我非常高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样说,巴扎罗夫这样说,他俩都认为他们说的是真话。果然是真话、百分之百的真话吗?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作者也就更不清楚了,但从他们的谈吐看来,似乎彼此确信如此。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向巴扎罗夫问起,他在基尔萨诺夫家作些什么。他差点儿把他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一事和盘托出,但他及时打住,怕她听了认为他在卖弄自己,所以回答说,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工作。

  “而我,起初不知为什么心情很悒郁,”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道,“甚至还打算到国外去……后来终算过去了,您的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来了,我又回到原来的轨道,扮演我原来扮演的角色。”

  “我倒要请教:什么角色呢?”

  “姨妈、导师、母亲之类的角色,随便怎么称呼都行。顺便提一下,您可知道,我以前未能很好理解您和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之间的亲密友谊,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平凡之处,但如今我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他聪明……主要的是,他年轻,那么年轻……是您我无法与之比拟的。”

  “他在您面前还那么怕羞?”巴扎罗夫问。

  “难道他……”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刚启口,但想了想才说,“现在同我说话时不那么有隔阂了,从前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同样,我也没有主动接近他。如今更多的时间和卡捷琳娜在一起。”

  巴扎罗夫心里没好气,“任何一个女人不可能不狡猾!”他想。

  “您说他常躲开您,”他带着冷笑说,“但,也许对您已不是秘密:他已爱上了您。”

  “怎么?他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由脱口而出。

  “他也是,”巴扎罗夫点头道。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垂下眼睛。

  “您错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我不认为我错,也许是我不该提。”他还有句话装在心窝里没说出来:“往后你就不敢再耍狡猾了。”

  “为什么不能提?不过,我以为您把转瞬即逝的事估量过高了,我甚至觉得您在有意夸大其词。”

  “我们最好不谈这些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那又为什么呢?”她口上反对,但还是把话题引了开去。她觉得和巴扎罗夫在一起总不自在,尽管她对他说过已把旧事忘却,并且她自己也相信这话,可是,与他即使是一般性的谈话,甚至仅是开个玩笑,总带有一种隐隐的恐惧,就像海上的旅客,在船上谈笑风生,觉得跟在结实的土地上一样没有区别,但只要出了小小的故障和意外,他们就特别惊慌。它证明,人人心里都记挂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巴扎罗夫的谈话没持续多久。她说着说着不由出神起来,注意力不集中,最后建议一齐到大客厅去。在那里他们见到了老公爵小姐和卡捷琳娜。“可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在哪儿呢?”女主人问。她得知他已一个多钟点没有露面了,便派人去找,但并不是一下子就找到了的。他躲进了花园深处,双手交叉支着下巴坐在那儿想心事。心事凝重而严肃,却不是忧伤。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巴扎罗夫在作单独谈话,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忌妒了,不,他脸上隐隐流露着奕奕的神采,像惊奇,像快乐,又像在作出某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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