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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一切我都记得,但我仍认为你没有恨的理由。你不如意,这我同意,但……”

  “唉,你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就像时髦青年那样看待爱情,咯、咯、咯地逗着小母鸡,当它走近跟前时你撒腿就跑。我可不一样。不过,得啦,别谈那,既然与事无补,说也多余。”他翻身改成侧睡。“好哇,一只英勇的蚂蚁在拖一只半死不活的苍蝇。拖走它,小兄弟!别管那家伙至死顽抗,你应利用你作为动物就有不承认任何怜悯的权利,别像我们这样自己糟蹋自己的人!”

  “别这么说,叶夫根尼。你什么时候自我糟蹋了的?”

  巴扎罗夫抬起头:

  “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我既没有自己糟蹋自己,也没有让女人来糟蹋我,阿门!当然,这事我今后绝不再提。”

  两个朋友静静地躺了一阵子。

  “是啊,”巴扎罗夫又说起话来,“人,说来也怪,如果从远处、从一旁看我们‘父辈’的闭塞生活,好像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吃,他喝,他的行为既正确又合理,可是我不,偏觉无聊,想和别人去打交道,吵架也行,就是想去打交道。”

  “人应妥善安排生活,使生活的每一瞬间都富有意义,”阿尔卡季凝思着说。

  “说得好!那怕这种生活意义是虚假的,但它是甜甜的,此际他甚至跟无意义的事也愿苟同……但是啊,无谓的争吵,琐碎的闲话……却叫人难于忍受。”

  “无谓的闲话对不屑于理睬的人来说并不存在。”

  “嗯……你只是用论旨相悖的法儿来说一句老生常谈的套话。”

  “什么?你把这说成什么?”

  “就是这么回事:例如开卷有益这句话是老生常谈,若把它说成开卷无益,那也不过是倒了个个儿而已,听来似乎新鲜,其实还是老生常谈。”

  “那么真理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我的回答也就是你的提问:在哪?”

  “今儿你的心情有点儿忧郁,叶夫根尼。”

  “真的吗?也许是被太阳晒懵了,也许是马林果吃得太多。

  “要是这样的话,最好睡他一会儿,”阿尔卡季说。

  “睡就睡,但你别瞧着我。睡着的人面色都很难看。”

  “别人怎么想,你不都是无所谓的吗?”

  “我不知该怎样对你说才好。一个真正的人不应理睬别人的议论。关于真正的人是没什么好议论的,或者臣服于他,或者恨他。”

  “奇怪!我对谁也不恨,”阿尔卡季想了想,回答道。

  “但我恨许许多多的人。你柔弱,缺乏毅力,哪能恨得起来!……畏畏葸葸的连对自己也很少抱有希望……”

  “那你呢?”阿尔卡季打断他的话头,“你对自己抱着希望喽?你的自我评价很高喽?”

  “等我遇上不屈从于我的人时我再改变自我看法好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恨!举一个例,你今天走过村长菲利浦他那白白的、漂亮小屋的时候说,如果俄罗斯最后一个农民也能住上这样的小屋,那时俄罗斯就达到完善的地步了,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促使它实现……但我憎恨诸如菲利浦或叫西多尔这样的最后一个农民。干吗我要为他拼死卖力,他连谢也不说一声?……即使说声谢,又值得了多少?他住上了白白的漂亮小屋,我则将老朽入木;往后又怎样呢?”

  “够啦,叶夫根尼……有人责备我们缺少准则,今儿听了你这番话,不由使我不得不同意他们的意见。”

  “你说话像你伯父。总的来说,准则是不存在的,难道直到现在还没猜出来?只有感觉,一切取决于感觉。”

  “怎么会是这样?”

  “就是这么回事。如我,对准则就持否定态度,认为感觉至上。我喜欢否定,我的头脑便是按此结构的,完了。为什么我喜欢化学,你喜欢苹果?也是凭的感觉。一切无不如此,人不可能认识比感觉更深一层的东西。这话不是任何人都肯对你说的,就是我,下次也不会对你再提。”

  “怎么可能?连诚实也是一种感觉吗?”

  “当然!”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伤心地打算往下说。

  “啊?怎么啦?不合你胃口?”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不,老弟,既打算抛弃一切,就不要怜惜自己!……不过,哲理我们已谈够了,普希金说:‘大自然送来了梦的寂静。’”

  “他从来没有吟过这样的诗,”阿尔卡季道。

  “虽没吟过,但他作为诗人,有可能并且应该这么吟诵。顺便说一句:他在军队里服役过。”

  “普希金从来不是军人。”

  “哪能不是呢?他在每一页都写:‘战斗去,战斗去!为了俄罗斯的荣誉!’”

  “你从哪儿想出的荒唐话?简直是污蔑!”

  “污蔑?有什么了不起!你拿这字眼吓唬人。对一个人来说无论怎样污蔑也不为多,实际上人比污蔑他的话还坏十倍、二十倍。”

  “我俩最好还是睡常!”阿尔卡季懊恼地说。

  “我深表赞同,”巴扎罗夫回答。

  但他俩一个也没能睡着,某种敌意在咬噬着两颗年轻人的心。过了五分钟,他们不约而同睁开了眼睛,默默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瞧,”阿尔卡季蓦地说道,“一片枯干的枫叶脱离了枝头落到地上,它飘飘荡荡,像蝴蝶的飞舞,这不很奇怪吗?死的哀伤竟然与生的欢乐相似。”

  “哦,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的朋友,”巴扎罗夫说,“我求你一件事:别用那些美丽的词藻。”

  “我说我能说的……你也太专制了!我头脑里有这想法,为什么不能把它说出来?”

  “你能说,为什么我就不能说我的想法?我觉得美丽的词藻不合时宜。”

  “什么才合时宜?骂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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