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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有一股沉闷而潮湿的夜的气息向我那热辣辣的脸上扑来;看来,大雷雨就要来临了;乌云逐渐增多,在天空中浮动着,它们那如烟似雾的轮廓明显地改变着。微风在黑魆魆的树林里不安地颤栗,隆隆雷声在遥远的天边某处仿佛在对自己愤怒地发出喃喃怨语。

  我从后面台阶偷偷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我的老仆人睡在地板上,我不得不从他身上跨过去;他醒了,一看见我就说,母亲对我又十分恼火,又要打发他来找我,可是父亲阻止了她。我从来没有不向母亲道声晚安,不让她祝福几句,就躺下睡觉的。可现在没有办法了!

  我对老仆人说,我自己会脱衣服睡觉的,我吹灭了蜡烛……可是我并没有脱衣服,也没有上床睡觉。

  我坐到一张椅子上,像中了魔法似的坐了很久……我的感觉是那么新奇,那么甜蜜,我坐着,稍微朝四下望望,一动也不动,平稳地呼吸着,只是有时想起了什么,就无声地笑笑;有时想到我堕入了情网,爱的就是她,这就是爱情,我心头不禁发冷了。齐娜依达的脸蛋在黑暗中悄悄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它浮着,浮着就不动了;她的嘴边还挂着那种莫名其妙的微笑,两眼有点乜斜地、温柔地望着我,目光像在发问、若有所思……就和我跟她分别时那一瞬间的神情一样。

  末了,我站了起来,踮着脚走到自己床跟前,小心翼翼地、没有脱衣服就把头倒在枕头上,仿佛害怕剧烈的动作会惊动充满着我心灵的那一切……

  我躺下了,但连眼睛也没有闭上。我不久就发觉,我的房间里不断地射进来一道道微弱的反光……我稍微欠起身子,朝窗子瞥了一下,窗框和那神秘而模糊地发白的玻璃都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雷雨,”我心想;好象已经下过了,但它离得很远,所以听不见什么雷声;只是天空中还不断地闪现着不很明亮的、长长的、仿佛有许多枝杈的闪电:与其说它们闪现着,倒不如说它们象垂死的鸟儿的翅膀那样颤抖着、抽搐着。我跳下床来,走到窗前,在那儿一直站到了天亮……

  闪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这是民间所说的一个雀夜①。我眺望着那片寂然无声的沙地、那黑沉沉的、占地很广的涅斯库奇内公园,以及远处房屋正面有点儿发黄的墙壁,它们在每次微弱的闪光中仿佛也在颤栗……我望着、望着,无法离开了;这些无声的闪电、这些微弱的电光,好像跟我心中勃发的那无声的、隐秘的激情相呼应。晨光熹微;朝霞象鲜红的鳞片出现了,太阳冉冉升起,闪电显得越来越淡了,越来越短了:

  它们颤抖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了,终于淹没在使万物苏醒而必将到来的白天的阳光中,它们消失了。

  我心中的闪电也消失了,我感到极度疲乏,但心绪宁静……可是齐娜依达的形象仍然扬扬得意地在我心上飘荡。不过这个形象本身看来十分平静安泰,它像一只从沼泽草丛中飞出来的天鹅,出类拔萃地离开了它周围的丑恶环境。当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同它告别,并且怀着充分信任的崇拜心情拜倒在它的面前……

  啊,温柔的感情,和婉的声音,一颗动情的心灵的善良和宁静,那初恋的、令人陶醉的喜悦——你们在哪里啊?你们在那里啊?

  08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去喝茶的时候,母亲责骂我了,不过没有我预料的那么严厉。她一定要我叙述昨天晚上是怎样度过的。我作了简短的回答,把许多细节都略去了,竭力把一切都说得无可指摘。

  “他们到底不是commeilfaut①人,”母亲说,“你不必常常上他们那儿去闲荡,你要准备考试,用功一些啦。”

  因为我知道母亲关心的是我的功课,她要说的只不过是这么几句话,所以我认为用不着跟她争辩;可是喝完茶之后,父亲挽住了我的胳膊,同我一块儿到花园里去,非要我讲一讲我在扎谢金家看到的一切不可。

  父亲对我有一种奇怪的影响——我们的关系也是令人奇怪的。他几乎不过问我的教育,但也从来不伤害我的感情;他尊重我的自由——他对我甚至很客气……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他只是从来不让我跟他亲近。我爱他,我很钦佩他,我觉得他是男人中的楷模——天哪!要不是我经常感到他的手在推开我,那我会多么热烈地爱他!可是只要他愿意,他只消用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在我的心灵里唤起对他的无限信任。我曾经打开过心灵——我跟他谈话如同跟一个聪明的朋友,跟一个宽容的教师谈话一样……后来他又突然把我抛在一边——他的手又把我推开了,虽然用亲切而温和的方式,但毕竟把我推开了。

  有时他高兴起来——那就会像小孩子似的跟我跑呀跳呀,闹着玩(他喜欢各种剧烈运动);有一次,也只有这么一次!他对我这般温柔,以至我几乎哭了起来……后来他的高兴劲儿和那温柔的神情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并不能使我对未来抱有任何希望,对我来说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有时,我只要一细看他那聪慧、俊秀、快乐的脸……我的心就会颤栗起来,我的全部身心都会向往着他……他仿佛感觉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会抚慰地随手拍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或是走开,或是去张罗什么事情,或是又突然冷若冰霜了,那种冷冰冰的态度是他所特有的;而我也立刻心里发紧,冷了下来。他难得对我表示好感,但这决不是我那不言而喻的恳求所激起的,这些爱抚的举动总是突如其来的。后来我细细地想了一下我父亲的性格,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他对我,对家庭生活都不感兴趣;他另有所爱,并且完全以此为乐。“你能够拿的东西,你就去拿,别屈服于他人;你是属于自己的——生活这玩意儿就是这样,”有一次他对我这样说过。另一次我作为一个年轻的民主主义者,当着他的面侈谈过自由(那一天他的态度在我看来是“亲切和善的”;所以任何话题都可以跟他谈谈)。

  “自由,”他重复着,“什么能给人以自由,你知道吗?”

  “是什么呢?”

  “意志,自己的意志,它给予比自由更大的权力。你要是有意志,那你就会是自由的,你就能够指挥别人。”

  我父亲首先想要的,也是他最大的意志是生活——他已经生活过了……也许他预感到了他不会长久地享受生活,这玩意儿”:他四十二岁时就去世了。

  我把拜访扎谢金家的经过情形原原本本地讲给父亲听了。他坐在长凳上,用手杖在沙土上来回划着,仿佛很专心,又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的叙述。他偶尔笑笑,似乎挺快乐而又有趣地不时望着我,还向我提出一些简短的问题和不同的意见来怂恿我说下去。起先我感到不敢提到齐娜依达的名字,可是后来我忍不住了,便开始对她备加赞扬。父亲一直微笑着。接着他沉思起来,伸了一下懒腰,便站了起来。

  我记得,他从屋里走出去的时候,吩咐给他备马。他是个出色的骑手,善于驯服最野的马,论时间要比莱里先生早得多。

  “爸爸,我跟你一同去骑马好吗?”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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