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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那,你为什么这么安静地一个人坐在这里呢,亲爱的?安那达先生年纪已经那么大了,你有什么不好见得他的。汉娜也来了,我想你可以把她带到你的房间里去闲谈一会儿。我可没有意思硬要她和我这么一个老婆子谈话,叫她感到厌烦。”

  汉娜丽妮明露着的冷淡态度只使得克西曼卡瑞对卡玛娜的爱更为加强了。

  “我可没法和她谈话,”卡玛娜带着央求的口气说。“人家是一肚子的学问,我可什么也不懂。”

  “你这是什么话!”克西曼卡瑞说,“你比谁也不差什么。别管她们怎么卖弄自己的学问,她们中有几个能像你这么漂亮可爱!什么人都可以从书本上学到一点儿知识,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生得这么温柔恬静。快来吧,亲爱的。不过你先还得打扮一番。今天我得拿出几件最漂亮的衣服来让你穿上。”

  克西曼卡瑞已决心要拿这个未受教育的女孩子鲜花般的娇艳去压下汉娜丽妮的已渐凋谢的美;她要从各个方面去打下汉娜丽妮的倔傲的态度。

  卡玛娜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克西曼卡瑞立刻用她的灵巧的手给她打扮起来。她让她穿上一身乳红色的丝绸袍子,并给她把头发梳成一种最时兴的式样。她从各个角度对着卡玛娜的脸端详了好一阵。最后她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高兴地叫着说,“凭你这漂亮已可以进宫做得皇后了。”

  打扮的时候,卡玛娜曾不断叫着说:“妈妈,前面就他们两人坐着;时间也已经不早了。”

  “不管时间多晚,”克西曼卡瑞回答说。“我也一定要给你打扮好才出去。”

  给卡玛娜完全收拾停当以后,克西曼卡瑞说,“来,同我一道儿出去,亲爱的,你必须大方一些。那个受过大学教育的美人儿见到了你,是只会感到羞愧的。你在他们那些人面前决用不着低头,”说着她就把卡玛娜拖到她安顿客人的那个房间里去;纳里纳克夏这时已经回来,正陪着他们闲谈着。

  卡玛娜一看见他就转身预备逃跑,但克西曼卡瑞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亲爱的,”她说,“这里全都不是外人。”

  女孩子的天生的美,和她穿着这一身借来的盛装而显露出的出色的光彩都使克西曼卡瑞感到十分骄傲,她更希望所有其他的人全都会为之一惊。因感到汉娜丽妮似乎全不以她的纳里纳克夏为意,她心中的母性的感情已被激发起来,因此她现在唯愿纳里纳克夏会感到自己的未婚妻在相形之下远不如人。

  卡玛娜的仪容的确使在场的人大为惊异。汉娜丽妮在克西曼卡瑞的床边遇到卡玛娜的时候,卡玛娜没有穿漂亮的衣服;她那时总露着一副不敢见人的寒伧相,躲在屋子的角落里,而且每在汉娜丽妮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面容以前,她就又已经退出去了。现在她在目眩口呆地愣了一阵之后,就拉着还想逃避的卡玛娜的手,让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

  克西曼卡瑞感到自己是完全胜利了;任何人看到这个在她家寄养的姑娘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她这种美是很少人能从上天得到的一种特殊的礼物。她对卡玛娜说,“把汉娜领到你的房间里去,你们在一块儿谈一会儿去吧,亲爱的。安排早饭的事等我去弄。”

  卡玛娜因弄不清汉娜丽妮对她的印象究竟怎样,最初心里颇有些不安。不要很久,汉娜丽妮就将以纳里纳克夏的新娘子的身份到这里来了,那时她就是这家子的女主人,因此卡玛娜是不能不关心她对她的看法的。她自己当然从来也不肯想到她就是这屋子里的主人。她已决心不容自己怀有丝毫嫉妒之心,更不预备要求任何权利了。

  她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四肢都已在发抖了。

  “关于你的一切我从妈妈那里都听说到了,”汉娜丽妮温和地说。“你一定得拿我当姊妹看待,亲爱的。你自己有亲姊妹吗?”

  “我自己没有姊妹,只有一个堂姐——我叔父的女儿,”听到汉娜丽妮的声调很和蔼,卡玛娜鼓起勇气来回答说。

  “我也没有姊妹,亲爱的,”另外那个女孩子说,“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就死去了。好多次我都想,‘我虽没有妈妈,要是有一个可以和我共心事的姊妹那也要好得多了啊!’每逢我感到非常快乐或非常悲伤的时候,我都免不了会有那种痴想。从我极小的时候起,自己的事总一直是闷在心里,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我简直不能对任何人讲述自己的心事了。大家都以为我非常看不起人,但我希望你千万别那么想,亲爱的。麻烦的只是我真没有办法对人讲出我心里的话。”

  卡玛娜的保留态度现在是完全被打破了。“难道你真是完全和我一样吗,大姐?”她问道。“我原是一个无知无识的人。”

  汉娜丽妮微笑了。“你慢慢和我熟悉以后,就会发现我也是非常愚蠢无知的。除了从书本上学来的一点东西之外,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如果我将来到这边来了,我希望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想到我一个人要来承担这一家的事务,我简直感到害怕极了。”

  “一切都让我来做,”卡玛娜说,天真得像小孩子一样。

  “从我还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做着这种工作。这一类的事我是不害怕的。让我们像两姊妹一样一同来料理家务。你尽力使他幸福,我尽我的力量照顾你们两人。”

  “告诉我,亲爱的,”汉娜丽妮说,“你当然从没有仔细看过你丈夫的脸,但你完全不记得他究竟是怎么个样子吗?”

  对这个问题卡玛娜没有直接回答。“我那时并没有想到我应该记住他的面容,大姐。从我到我叔叔家住下以后,我的堂姐赛娜就和我变成了极要好的朋友。我亲眼看到她那样爱她的丈夫,这才慢慢打开了我的眼界。你也可以说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我的丈夫,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却是以我的全部心意在崇拜着他。上天可也并没有让我的这种热情完全落空,因为现在,在我的心中,我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体态颜容了。他从没有真把我当作妻子看待,但我却觉得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丈夫。”

  卡玛娜的这一段矢志忠贞的谈话在汉娜丽妮的心中引起了共鸣。“我完全了解你这话的意思,”她在略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通过那样的方式获得一件东西才正是真正的获得。非如此得来的东西全都是空幻的、不能持久的。”

  很难说卡玛娜是否完全了解了汉娜丽妮这句话的意思。她呆呆地对汉娜丽妮望了一眼之后说,“你既然这样说,大姐,那就当然一定真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让自己为这件事悲伤过;我心里一直都快乐极了。我已经得到的东西就足够作为我的报酬了。”

  汉娜丽妮握住了卡玛娜的手。“我的老师曾对我说,一个人到了忘怀得失的时候,他实际是已真有所得。真是不假,亲爱的,如果我能从不顾一切的自我牺牲中得到和你一样丰富的收获,那我就会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听到这话,卡玛娜不禁呆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大姐?你的一切事全都称心如意;你自己决不会有什么不满意的事吧?”

  “得到我所应该得到的东西,”汉娜丽妮说,“我就感到十分满意了。超过了那个限度只会使人感到厌倦、感到悲伤。你听到我讲这些话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但我感到的确是由于上天的启示我才这样说的。你知道,亲爱的,我今天来的时候心头原非常沉重,但自见你以后,立刻就轻松了,我并且觉得自己的精力忽然增强了许多。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讲上这么一大堆话的原因。从前我一直是极不善于讲话的。你是用什么办法引得我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呢,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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