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托尔斯泰 > 克莱采奏鸣曲 | 上页 下页
二十四


  “在夜色很浓的时候,他来到我们家,随身带来了小提琴,他俩合奏了起来。花费了不少时间两人节拍点合不上,由于他们所需要的乐谱,我们没有,然而我们现在有的,我的妻子没有经过训练就不能弹。音乐是我这个人十分喜爱的,我支持他俩的合奏,为了他们,我摆好了乐谱架并替他翻动乐谱。几首曲子、几支歌曲和莫扎特的奏鸣曲被他们合作演奏了出来。他有很高的演奏技术,音调优美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另外,清新、雅致的演奏格调,恰好与他的人品成为对比。

  “他的演奏技术不用说要高出我妻子很多,他帮助她弥补不足之处,还不时礼仪周到地奉承着她。他的举止十分合乎礼仪并不失大方。好像我的妻子已经在音乐中畅游了,行动举止中不失自然与端庄。可是我呢,即使表现出一种沉醉其中的状态,然而整整一个晚上,妒忌对我内心的折腾从来没有停止过。

  “在他和我妻子相见时,眼神第一次交汇的那一个时刻起,这对男女心存的邪念就被我发觉了,社会地位和身分的差别已经被他们抛到了脑后。他问道:‘可以吗?’她回答说:‘哦,当然可以,我十分愿意。’我瞧得出来,在莫斯科,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和我的妻子,这样一个撩人的尤物相见,这让他欢天喜地的,因为他对她一定会允许而十分的自信。做丈夫的会不会来破坏他俩的好事,这才是问题的所在。假如我是个铁石心肠的汉子,不会寻花问柳,他的内心的诡计就不会被我看穿了,可是我和众多的男人一样,未婚时出入烟花柳巷,是徘徊在情场中的老手。因此在他内心有什么想法,会被我一眼看透的。尤其让我感到痛楚的是,除了对我无法释怀的仇恨,或者生理上的性欲需要之外,我的妻子和我已经没有情感可言了,这是我深为确信的。可是高雅的气质、时髦的服装成为这个人的资本,其中最主要的是非凡的音乐天才是他不容怀疑的坚强后盾,以音乐作为资本,通过把小提琴的魔力特别施加给了天生浪漫并多愁善感的女人,又由于是合作演奏,有机会和她接近,他不仅能讨得她的满心欢喜,而且不用怀疑,她一定会被他征服、压倒、揉搓、摆置、为所欲为地玩耍的。这一点我不可能不先预知到,所以内心的痛苦犹如火煎一般,但是,痛苦我已经顾不到了,或许就是因为痛苦,我受着冥冥世界中的一种力量的强迫,对他不得已的十分客气地招待对着,更有甚的是还装出十分亲热,我采用这样的方式是为了自欺欺人呢,还是为了向我的妻子或者向他摆明对他我是心无惧怕的,我也不清楚;从我和他来往的第一次起,对他诚心诚意地接待我已是无法办到。这一点我是十分清楚的。马上把他杀死这个念头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着,我可能是为了压制下去这种念头,对他的招待才会分外热情。在进晚餐的时候,我给他上了名贵的酒,请他喝,还对他的演技高明进行着奉承,和他说话时带着满脸笑容,又对他作出邀请,请他下星期天来共进午餐,和我妻子合作演奏些曲子。我说,对他们的合作演奏曲目,我准备请几个熟悉的、对音乐爱好的朋友来欣赏。就这样结束了他的第二次拜访。”

  波兹尔德内夫的情绪异常激动,他把身子挪了一下,那种奇怪的声音又从喉咙里传了出来。

  “真是莫名其妙,我对这个人的出现受的影响竟会这么大。”他接着说道,很明显,他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处于平静。“在他来访以后的第二日,第三天的可能性更大些,从博览会出来,我回到了家,一跨进前厅,心中突然感觉到一种东西,十分沉重,像一块大石头那样沉甸甸地压着我的心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搞不清楚。在穿过前厅的时候,我的眼帘之中可能映入了一件什么东西,提醒了我他的存在。一直等我进了书房,究竟怎么一回事才被我回味过来,我又转回到前厅,想瞧个仔细。他的一件大衣果然挂在那里,您知道吗,那大衣是很时髦、很新颖的款式(只要是他身上的东西,我即使对之说不出什么名目来,可也都曾认认真真地察看过的)。我向仆人问了一声,果不出所料,他在我家里。我并不向会客室走,反而从孩子们的教室穿过走向大厅那个方向。莉萨,我的女儿,正坐在教室学习,我的小女儿正由保姆领着,在桌子上玩着什么盖子。大厅的门没有一点缝隙地关着,从门里边传出来的匀调的arpeggio飘入我的耳中,此外杂夹着他们谈话的声音。我把耳朵支了起来听,他俩谈论的什么还是听不清楚。显然,那钢琴声是用来掩盖他俩的谈话,这是他俩故意这么做的,或许遮掩的是接吻的声音。

  ①意大利文,原来意义是“如同在竖琴上弹奏”,通译为“琶音”,专门指和弦时各个音阶不是同时奏出,而是依次奏出来。

  “我的上帝呀!我当时的心里好像打翻了调味罐,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只要当时我那种怒不可遏的心情回复心中,现在我还心有余悸,我的心突地皱缩了,不再跳动,接着又嘭嘭作声,好像用铁锤砸东西一样。与往日一样,在狂怒中的空余时刻,我不由自主地可怜着自己。我想:‘难道能在孩子面前、在保姆面前!’我当时一定表现出一副令人害怕的面容,因为当莉萨瞧见我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惊惧地瞪大了,我也自己问着自己:‘该如何处理呢?冲进去?不,我不能冲进去,我会做出什么事来只有上帝知道。’可是,我也不能不管不问,转身走掉。因为我的那副表情已经落入保姆的眼中了,表明我的处境她十分清楚了。‘不,我不应该待在外面,应进去看看!’我自言自语着,便突然推开了门。他在钢琴前面端坐着,弹奏arpeggio,他那双粗大的白皙的手指向上翘起弹奏着。在钢琴角上,她立着并把身子俯向摊开着的乐谱上。我进来时被她先一眼瞧到了,或者是先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便斜了我一眼。我把她吓了一跳,可是她又装着不害怕的样子,或许是真不害怕,她反正浑身未曾打颤,甚至未曾动一下,脸上只是起了红晕,然而,也是在这以后脸才泛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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