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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玛格丽特王后(2)


  于连已经习惯了德·莱纳夫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完美的自然,而在巴黎的所有女人身上却只看到矫揉造作;只要他心情稍微有些忧郁,就找不出话来跟她们说。德·拉莫尔小姐是个例外。

  他开始不再把举止高贵所具有的那种美视为心灵干枯了。他跟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她有时在晚饭后跟他一起在花园里沿着客厅开着的那些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对他说,她读过多比涅的历史著作和布兰多姆的作品。“奇特的读物,”于连想,“而侯爵夫人连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都不准她看!”

  一天,她向他讲述亨利三世时代的一个年轻女人的行为:她发现丈夫不忠,就用匕首将他刺死。这是她刚刚在艾图瓦尔的《回忆录》中读到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倾慕是真诚的。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处处受人敬重的,用院士的话说,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种近乎友谊的口吻跟他说话。

  “我错了,”于连立刻又想,“这不是亲密,我不过是那种悲剧里的心腹人,这是出于说话的需要。我在这个家里被看作有学问的人。我这就去读布兰多姆、多比涅和艾图瓦尔。我可以对德·拉莫尔小姐谈到的那些软闻趣事中的几则提出反驳。我要从这种被动的心腹人的角色中摆脱出来。”

  他跟这个举止如此威严、同时又如此随便的女孩子之间的谈话,渐渐地变得有趣了。他正在忘记他那愤怒平民的可悲角色。他发现她有学问,甚至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的看法和她在客厅里承认的看法大不相同。有时她跟他在一起,兴奋,坦率,和平时如此高傲、如此冷淡的态度完全对立。

  “神圣联盟战争是法国的英雄时代,”一天她对他说,眼睛里闪动着才华和热情,“那时候每一个人为了他想得到的东西,为了使他的党派获得胜利而战斗,不像您那个皇帝的时代,是为了平淡无奇地获得一枚十字勋章。您得同意,那时的人不这么自私,不这么卑劣。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尔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对她说。

  “至少他被人爱,而那样被人爱也许是很甜蜜的。如今的女人有哪一个碰到被斩首的情夫的脑袋不感到害怕呢?”

  德·拉莫尔夫人叫她的女儿。虚伪,要想有用,就得隐藏起来。而于连呢,正如我们看到的,已经把他对拿破仑的倾慕向德·拉莫尔小姐吐露了一半。

  “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巨大优势,”他一个人呆在花园里,对自己说。“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超出于庸俗的感情之上,他们没有衣食之忧!多么不幸啊!”他感到一阵酸楚,“我不配谈论这些重大问题。我的一生不过是一连串的虚伪,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用来头面包。”

  “您在想什么,先生?”玛蒂尔德匆匆跑回来,问他。

  于连对老是蔑视自己也感到厌倦了。出于骄傲,他坦率地谈了自己的想法。他对一个如此富有的人谈自己的贫穷,脸憋得通红。他试图通过自豪的口气清楚地表明他不求什么。玛蒂尔德觉得他从未这样漂亮过;她发现他有一种敏感和坦白的表情,这实在是他常常缺乏的。

  不出一个月,于连有一天在德·拉莫尔府的花园里散步。他在沉思,但他的脸上不再有持续不断的自卑感带来的严峻和哲学家的傲慢了。他刚刚把德·拉莫尔小姐送到客厅门口,她说她跟哥哥一起奔跑时扭伤了脚。

  “她靠在我胳膊上的方式真奇怪!”于连对自己说。“我是自命不凡,还是她真对我有兴趣?她听我说话时的神情是那么温和,甚至在我承认骄傲给我带来的种种痛苦时!而她对无论什么人都那么骄傲,如果在客厅里看到她那副表情,谁都会感到惊奇的。肯定,她对任何人都不会有这种温柔善良的神情。”

  于连努力不夸大这种奇特的友谊。他自己将其比作武装交往。每天见面时,在恢复头一天的近乎亲密的口吻之前,他们几乎都要自问:我们今天是朋友还是仇敌?于连明白,如果白白地让这个如此高傲的姑娘侮辱一次,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必须跟她闹翻,那么我先来维护我的骄傲所拥有的正当权利,比起我对个人尊严应尽的职责稍有疏忽而立刻招来轻蔑的表示之后再加以抵制,不是要好些吗?”

  有好几次,碰上心绪不佳的日子,玛蒂尔德试图跟他摆出贵妇人的架势;她以一种罕见的巧妙进行这种尝试,但都被于连粗暴地顶了回去。

  有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德·拉莫尔小姐有什要吩咐她父亲的秘书吗?”他对她说,“他应该听候她的吩咐,并且恭恭敬敬地执行,除此之外,他并没有话要对她说。他绝不是花钱雇来向她谈思想的。”

  这种生活的方式,还有于连那些奇特的疑虑,把他在这间如此豪华的客厅里经常感到的烦闷驱散了,在那里,人们什么都要怕,拿任何东西开玩笑都有失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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