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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哦。”峻吉用沙哑的嗓音回答道。那声音就像是要自个人赶走午休的睡意似的。峻吉半裸的身影与他的声音一起同时出现在窗口边。一发现来客是清一郎,立刻伸出手在头顶上握住对方的手,发出印第安人一般的嚎叫:

  “上来吧,离练习还有一段时间。”

  清一郎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向上爬,打开了峻吉房间的拉门。三个只穿着一条裤衩的年轻人横七竖八地睡在榻榻米上面。峻吉发出的怪叫声也丝毫没有妨碍他们的酣睡。胡乱躺着的这三具赤裸的肉体就像是在睡眠中被麸醋浸渍着的,因汗珠而闪闪发光的金色果实或别的什么。

  从峻吉的眼角到眉毛,那些贴在联赛时受伤处的橡皮膏还没有取下来。但从他那没有任何痕迹的光彩照人的肩胛到侧腹一带,却因为刚睡过觉而明显地留下了榻榻米的纹路。连圆圆的脸庞上也不例外。

  有两三本无聊的讲谈杂志乱扔在地上。

  “你成功地做到了一瞬间也不思考事情。”

  “是啊,成功了。因为那样走运的拳击是不会出现在思考之后的。”

  明朗快活的峻吉不属于那种拘泥于憎恨和轻蔑的人,但惟独对思考这种行为本身充满了蔑视,也从未想过存在着一种轻蔑思考的思想。思考仅仅是他的敌人而已。

  行动和有效的拳击占据他的世界的核心。思考无异于一种装饰品,犹如浓浓地涂抹在核心周围的甜奶油,难免有一种多余物质的感觉。思考属于简朴的对立面、单纯的对立面、速度的对立面。如果说速度、简朴、单纯和力量中存在着美的话,那么思考则代表了一切的丑。他甚至很难想象会有一种像离弦的利箭般飞速敏锐的思考。莫非会有比一瞬间的直接爆炸更快捷的思考吗?

  思考,那像树木一样迟缓的生成,在峻吉眼里只映现为一种可怜的植物性的偏见。被诉诸文字的事物的不灭与行动的不灭相比,分明要卑微低下很多。因为它的价值本身并不产生不灭,而是在不灭得到保证以后才产生价值。不仅如此,思考者们如果不把行动用作一种比喻,将一步也不能前进。倘若大论战的胜利者们脑子里没有浮现出俯视着敌人在眼前鲜血淋漓地倒下时的胜利者的形象,又怎么可能沉湎于胜利的快感中呢?

  “思考”这东西具有一种多么含糊不清的性质啊!越增加其透明度,它就会越是堕落成毫无用处的旁观者的呓语,而不透明的思考只有依靠其不透明的性质才会有助于行动。由此看来,在这一次联赛中那制敌人于死命的辉煌无比的幸运一拳,是从活力不可测知的黑暗深处,宛若忽地一闪升上天空的闪电一般带着透明的姿态而倏然出现的。它是那种在一闪之间便把我们救离了黑暗的力量。

  ……清一郎每次与峻吉相见,都痛感语言的无力。这是一对奇妙的朋友,从不曾进行过真正的交谈。

  “今天练习后有空吗?”

  “嗯。”

  “一起去吃饭吧。”

  “晚饭要和部员们一起吃。前辈也一起吃吧!”

  清一郎对自己没有告诉峻吉给他们带来了牛肉这件事颇为得意。

  “这也行啊!吃饭后不出去玩玩吗?”

  清一郎伸出小拇指,暗示峻吉:有想见他的女人。

  “哼,是今晚就能马上上床的女人吗?”

  “可真是来得直截了当啊!不过,峻吉很讨厌干这种买卖的女人吧。”

  “对于这种买卖的女人和麻烦多事的女人,我都只有举手投降。卖淫的女人不干净,麻烦的女人又多事……”

  就像是眼前摆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算式一样,峻吉空想着繁琐的情感上的讨价还价。但仅仅是凭空想象也让他禁不住一阵战栗。他把那些繁琐的感情与思考本身混为一谈,把两者都视为敌人,视为女性特有的恶。他认为:“把一件事情想来想去的家伙就是女人。”

  峻吉闭上一只眼微笑了。

  “眼下我倒是有个比那些女人都好的女孩呐。过一会儿就让杉本见见她。”

  “怎么个好法?”

  “想法简单,大大咧咧,身体又棒……说来还有些傻乎乎的。不过,大家都说她是美人,想必就是吧。”

  “是民子那种类型吗?”

  峻吉已记不清民子的长相了。

  川又教练来了。他总是在练习开始前15分钟准时到达,出现在院子里。练习在5点钟开始。清一郎本来就认识川又,所以走近他寒暄一番。

  川又只生硬地回答了一声“呀”。他平常总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以致于谁也无法断定他是否真地生气了。他是20年前的现役选手。如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拳击,已没有任何一样能够引起他关注的东西,在这个名教练门下涌现了很多著名的选手。

  川又眼睛与眉毛间的皮肉有些隆起,鼻子长得像马鞍,耳朵长得像花菜。一看就知道是拳击家的脸,俨然形成了一座纪念碑。它如同被海蛆蛀蚀了的船头那庄严的面部一样,是长时间被拳击蛀蚀后才塑造出来的一件作品。从这种脸上人们只能纯粹地读出“拳击”这一个词语,恰似在老练的渔夫脸上人们只能读出大海的名字来一样。

  他沉默寡语,几近可怕的程度,偶尔用拳击家特有的那种哑沙得含混不清的声音,让极少的几句话如食盐一般蹦出他的嘴边。可只有在练习中间,他才像换了个人似地变得饶舌了。不过他的话全都近似于怒吼,无秩序地迸发出许多短小的、断断续续的,劈柴拌子似的词语。那与其说是语言,不如说是对他那双灵敏的手的运动所做出的一种注释。

  “请允许我参观一下。”清一郎说道。

  “哦,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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