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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第三十一章 精神和金钱的诸问题

  悠一一回东京,就碰上了倒霉的事情。他没在家的短短几天里,母亲的肾脏病恶化了。

  南太太自己也不知道面对什么,用什么来抗议才好,一半是责怪自己,致使酿成了大病。好好的,她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真正一会儿功夫便晕了过去。然后稀薄的尿接连不断地排出,肾萎缩的症状固定了下来。

  早上7点,悠一回到家时,一看到为他开门的阿瑶那脸色,他便立刻明白母亲已经病人膏盲了。打开屋门,散发着重病的气息直扑鼻孔。旅行时愉快的回忆忽地在心里冻住了。

  康子还没有起床。每天看护婆婆到深更半夜她太累了。阿瑶去烧洗澡水。闲得无聊的悠一上了二楼夫妇的卧室。

  为了纳凉夜里打开的高窗上,射进一道旭日之光,照亮了蚊帐的边缘。悠一唾的地方铺着床单。麻的盖被整整齐齐地叠着。旁边康子靠着溪子正唾着呢。

  年轻的丈夫钻进帐子,轻轻地趴在自己的盖被上。婴儿醒过来了。她在母亲裸露的臂弯里,老实地睁大眼睛盯着父亲看。帐子里洋溢着微微的乳汁气息。

  忽然婴儿微笑了。那嘴边仿佛微笑一点点滴落下来。悠一用手指轻轻按了按婴儿的脸颊。溪子没有躲开眼睛保持着微笑。

  康子扭动身子翻了半个身子,睁开了眼睛。那眼睛没想到这么凑近地看着丈夫的脸。康子没有一丝微笑。

  康子要醒之前的数秒间,悠一的记忆迅速开动起来。他想起好几次盯着妻子的唾脸,好几次他加上了没受任何伤作着美梦的唾脸;他还想起有一次深夜去病房,那张充满惊愕、欢喜和倍赖的脸。丢下苦恼中的妻子出去旅行,回来后,悠一并不期待醒来的妻子会对他有什么表示。可是,他习惯于宽恕的心渴望着,习惯于相信的无辜幻想着。这一瞬间,他的感情几乎什么也不企求,只有比企求更甚的束手无策的乞讨感情……康子醒了。睡意沉重的眼睛睁开了。悠一发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康子。那是个别的女人。

  康子用睡意朦胧、单调地可是纹丝不乱的口气说着话。“几时回来的?”“早饭还没吃?”“妈妈病可不轻哟,听阿瑶讲了?”等等像分条写下来似地说着。然后又说,“我去准备早饭,在楼下阳台上等着。”

  康于梳了梳头,很快换好衣服,抱着溪子下楼去了。准备早饭时,她也不把孩子让丈夫看一下,丈夫只好在阳台前的屋子里躺着看报纸。

  早晨还不热。悠一把自己的不安,归咎于热得他几乎没睡着的夜行火车。

  “对我来说,可以称作不幸步伐的确切速度,准确的拍子,现在简直像座钟一样清楚地知道。”这样想着,年轻人撇撇嘴,“磋,睡眠不足的早晨,定下了,是这个。这个,那个都亏了镐木夫人。”……从极度的疲劳中醒过来,看见了眼前丈夫的脸,康子变化倒让她自己感到吃惊。

  康子在生活中习惯了: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幅连细部都刻画人微的,自己苦恼的肖像画;睁开眼睛它也总是在眼前。这幅肖像画美丽,几乎可称得上壮丽了。可是今早,眼睛一睁开,她没看到那幅画。那儿是一个青年的脸,让射进蚊帐一角的朝阳反射出轮廓的脸,只给人塑像般物质的印象。”

  康子的手打开咖啡罐,往白磁的咖啡壶里注入开水。手的动作无感觉般的敏捷,那手指没有一点点“悲伤的震颤”。

  不一会儿,康子把早餐装在大的镀银托盘里,端到悠一的面前。

  那早餐悠一吃得津津有味。花园里还有许多早晨的影子,阳台上涂着白油滦的栏杆闪闪发光,原来是夏末映入眼帘的露珠。年轻夫妇谁都没做声,忙忙地吃着早餐。溪子听话地唾着不闹。病重的母亲还没醒。

  “医生说,让妈妈最好今天去住院。我等你回来,打算着手做住院准备。”

  “可以嘛。”

  年轻丈夫回头瞧瞧院子,明晃晃的朝阳,在橡子树梢闪着想眼的光。这一刹那悠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幻想,第三者的不幸,就是现在他母亲病的恶化,能使夫妇俩的心靠近,说不定这下康子的心能真正归他所有,于是他用普通丈夫那种讨好的口气说:“就咱俩吃早饭,真不错。”

  “是啊。”

  康子微笑了。微笑里充满了十足无所谓的感觉。悠一让弄得很尴尬,脸颊也羞得通红。过了一会儿,悠一对康子说了一通台词,恐怕是最易让人看透的轻薄自白,同时也许是他有生以来对女人说的话中,最纯真诚实的自白。’

  “旅行中,我净想着你。这一阵子老是纠纷不断,我第一次弄清楚了,我最喜欢的还是你。”

  康子泰然自若。她轻轻地,像是说随便怎么都行似地笑了笑。仿佛悠一说的是不知哪个外国的语言,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只看到他的嘴盾在动,康子茫然地望着悠一的嘴唇。总之,语言已经不道了。

  ……康子已经镇定自若了,她在生活中沉下腰,已经作好足够的思想准备,抚养好溪子,真到老丑的年龄一直不离开南家。从绝望中生出的这种贞洁,具有抵挡一切诱惑的力量;

  康子抛弃了绝望的世界,从那儿下来了。住在那个世界里的时候,她的爱没有屈服于任何明摆的证据。悠一冷冰冰的举动,他那爱理不理的拒绝,他的迟归,他的外宿,他的秘密,他绝不爱女人的性格,在这些明摆的证据前,密告的匿名信是多么微不足道哇。康子没有动怒,因为她曾住在那个世界里。

  从那个世界下来,并不是什么康子的提议。说她是被那个世界拽下来的更恰当。做为丈夫,悠一大概是“体贴”过分了,他特地借助镐木夫人的力量,把妻子从她一直住着的灼热而安静之爱的领域,从并非不可能存在的透明自在的领域,拽下到杂乱无章的相对爱的世界。康子让相对世界的明证所包围。她让过去早已知道,亲近的,那堵讨厌的墙壁包围着。要对付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康子在悠一出去旅行的那几天里,新学会了在那不得不居住世界里的处世之术。对于自己,她毅然成为一个不会爱的女人;这个成了精神聋哑人的妻子,一看上去健康爽朗,她胸前围着鲜艳的黄格子围裙,服侍丈夫吃早饭。“再喝一杯咖啡怎么样?”她说。她轻轻松松地说着。

  铃响了。母亲病房里放着银摇铃的声音。

  “哦,妈妈像是醒了。”康子说。两人一起去了病房,康子打开木板雨窗。“啊呀,已经回来啦。”未亡人没有从枕头上抬起头说。悠一在母亲的脸上看到了死。浮肿压上了她的脸。

  这一年的210天,220天,都没见有大不了的台风前来拜访。当然,台风还是来过几次,都是勉勉强强擦过东京,没有引起厉害的风水灾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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