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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你住哪里?”悠一问。

  “我给以前我们家老房子的旅馆打过电报了。”

  两人一到那旅馆都大吃一惊。动过脑筋的旅馆主人,给夫人准备了别馆二楼的洋式房间,就是那间悠一和镐木让夫人偷看去了的那个房间。

  旅馆的主人过来致词了。这个守旧的礼数周全的男人,没忘了把眼前的客人当伯爵夫人看待。主客立场让人觉得怪起来,他客气得好像自己是趁夫人不在时把人家的屋子抢夺了过来似的;他夸奖自己旅馆的一间屋子,像是到了别人的家里。他像壁虎一样贴着墙走路。

  “家具可真是太棒了,就让我们原封不动地位用着了。来的客人呐,都称赞说这样正宗的优美典雅的家具还真少见呢。壁纸嘛,实在对不起让我们给换过了,可这根桃花心木的柱子还在,那光泽可是无话可说,让人看了安稳的佳品哇……”

  “这里,可是过去管家住的房子呀。”

  “是,是这样,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铺木夫人并没有就这屋子分隔开来提出什么异议。‘等主人出去,她又重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屋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床上包裹着白帐子,古风犹存的屋子显得很挤。自己从这屋里窥见那事时起离家出走,半年过去又来到这个屋子。夫人不具备阅读这样偶然、不祥巧合的性格:而且,房间里的壁纸已经全部“换过一下”

  “热了吧,去冲个澡怎么样?”

  听了这话,悠一打开通往小小细长书库的门。打开灯。书库里的书全不见了,墙上贴满了纯白的瓷砖。书库正好变成适当宽敞的浴室。

  就像旅人重访故地,最初只会发现过去的回忆那样,镐木夫人只顾注意悠一那平静的苦恼,这苦恼与自己苦恼回忆的模写很相似,她没有觉察悠一的变化。他看起来像个在自己苦恼中东知所措的孩子。夫人不知道他是自己望着自己的苦恼。

  悠一去了浴室,发出了水声。镐木夫人耐不住热,手伸到背后,把背后细细的扣子全解开,松开了胸罩。依然光亮柔美的肩膀半露出来。她讨厌电风扇就没有打开。从手提包里取出压着银箔的京扇子扇起来。

  “他的不幸与我这样久别重逢的幸福是多么残酷的对比哇。”——她想着。“他的感情和我的感情,就像那樱花树的花和叶子一样,互不碰面时形成了。”

  纱窗上撞上一只飞蛾;夜里的大飞蛾,她能体会到那小虫扑撒着鳞粉,喘不上气来的焦躁。

  “至少除了这么想没别的办法。现在得用我的幸福感去鼓舞他。”

  镐木夫人好几次看着过去与丈夫坐过的罗可可风格的长椅子,它们还是过去的老样子。的确和丈夫一起坐过。可是夫妻两人连衣服角都不挨着,总是保持一定距离地坐着……突然,她看见丈夫和悠一用奇怪的姿势抱在一起的幻影。她裸露的肩头一阵寒冷。

  那时的偷看真正是偶然的,而且是不抱任何怀疑的天真的举动呀。夫人想偷看的是自己不在时也永久存在的幸福形象,但也许在任何场合,这样狂妄的愿望都会引起不祥结果的吧……而现在,镐木夫人和悠一在这个屋子里。她正介于真正的也许能得

  到幸福的地方。幸福的替代里有她……这个十分聪明的灵魂,对说不上自己的幸福感,对悠一绝不爱女人的事实,对这样明摆着的现实立刻回过了神。像是突然感到凉气遏来似地,她把手伸到背后,又把解开的扣子一一扣好了。她注意到任何媚态都是白搭的。要是过去的她,只要背心上松开一个纽扣,那么她当场凭意识就能判断出,有哪个想过来帮她扣上的男人存在。那时代里与她混熟的男人们之中的一个,要是看到她这种腼腆的样子,一定

  会自己怀疑自己的眼睛吧。

  悠一边梳着头,边从浴室里出来。这张湿辘辘光亮亮有朝气的脸,让夫人想起有一次偶然与恭子在咖啡馆碰到,悠一让骤雨淋湿的脸。

  从回忆中解脱吧,她发出离奇古怪的声音。

  “快,快说说吧。把我拖到东京来,又打算让我等得心焦吗?”

  悠一说了一通话,说全仗她的帮助了;她根据所听到的情节,觉得不管以怎样的形式,当务之急是要动摇那封信的可靠性,夫人当即下定决心,和悠一说好第二天拜访南家,然后让悠一回家去了。她多少觉得有些好玩。原来铺木夫人独到之处,就是她天生的贵族之心与娼妇之心,在这个世上自然地连结在一起这点上。

  第二天上午10点,南家迎来了不速之客。夫人让话到二楼的客厅。悠一的母亲迎出来。镐木夫人说想见见康子。只有悠一昨晚与客人说好不碰头,年轻的丈夫这会儿躲在书房里没露面。

  淡紫色的西服,包裹着那么丰满的身体,镐木夫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微微含着笑,很镇静、很诚恳,可怜的母亲害伯地想,“该不是又来告诉我什么新的丑闻吧?”她的力气受挫了。

  “对不起,电风扇,我实在……,”

  客人这样说了,叫人拿来了团扇。客人懒散地捞着扇子,迅速瞟了一眼康子。去年那次舞会以来b“两人面对面坐着还是第零次。“平时的话,我对这女人感到嫉妒该是很自然的,”夫人想。可是夫人那变得勇猛的心,对这个看上去有些伤悴的年轻美人只感

  到一阵轻蔑。她开口了:

  “我,接到阿悠打来的电报了。昨晚,又从头到底恭听了那封恶作剧信的事。今早赶快来府上了。信里的内容,听说还牵涉到了镐木……”

  南太太没做声,垂着头。康子刚才还背转着的眼睛,回过来正面朗着镐木夫人。这时,她用轻轻的,但很坚决的声音,对婆婆说:

  “我,觉着我还是不在这里为好吧。”

  婆婆一把拦住,她害怕一个人呆着:

  “看你,镐木女士说特地跑来想跟我们俩人说话嘛。”

  “喂,可是,如果是那封信的事,我可是什么都不想请教哇。”

  “我也跟你一样心情。可是该请教的不请教,以后可要后悔的呀。”

  女人们用十分文雅的词句,极委婉地绕着一个丑恶词语旁边转圈,实在太具讽刺性了。

  铺木夫人第一次这样问:

  “怎么回事?康子小姐。”

  康子感到夫人和自己像是在比赛谁更有勇气似的。

  “那是哇,我现在对那种信的事,什么也不想了嘛。”

  这难对付的回答,让镐木夫人咬着嘴唇想:“好哇,这个人把我当敌人,在挑战呢。”她的温柔体贴就此全干涸了。年轻偏狭的贞女头脑里,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想通这事;省却了许多手续。夫人这边也忘了自己角色的限度,肆无忌惮地说出强硬的话。

  “一定请听一下吧。我说出来的话,给你们带来好消息的。再多听下去,也许是个更坏的消息。”

  “诸吧,请快说吧,让人等着可够受哇。”

  悠一的母亲催着说,康子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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