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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你还不知道吧。”悠一冷冷地说,“我有老婆。”

  “呢?”——青年脸色发青站住了,“那你以前在耍弄我呀?”

  他站在那里哭起来,走到长椅子边,一屁股坐下,把包抱在胸前哭着。悠一没看清这样的喜剧结尾,他快步逃开那地方,登上台阶,也没注意后面有没有追过来。出了车站,在雨中,他几乎一直跑着,直到眼前篡地出现静悄悄睡着了的医院大楼。

  “我想来这儿呀。”他诚恳地想,“看到那家伙包里掉出来的东西时,我突然想上这儿来了。”

  本来,现在是该回家,母亲一个人等他回来的家里。他不能在医院里过夜。可是他觉得不到医院弯一下,回家肯定唾不着寸大门值班的还没唾,在下象棋。那昏黄的灯老远都能看见。挂号处的窗口,升起一张幽暗的脸。幸亏还记得悠一的脸。妻子生

  产时守在旁边的丈夫,医院里几乎人人知道。悠一牛头不对马嘴地找了个借口,说是有一样要紧东西忘记在病房里了。值班的说:

  “你妻子已经睡了吧。”可是这年轻的“爱妻家”脸上的表情打动’了他。悠一沿着灯火幽暗的楼梯跑到三楼。他的脚步声在深夜里的楼梯上格外清亮。

  康子还没唾着,她听到包着纱布的门栓上有旋动的声音,是做梦吧?忽然一阵恐惧袭来,她赶快翻身坐起扭亮台灯。那光够不到的地方站着个人影,是丈夫;比发出松口气的叹息更早的是说不出的过于激动的高兴,敲打着她的心。悠一穿翻领汗衫那雄

  健的白胸脯,移动过来,停在康子面前。

  夫妇俩三言两语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丈夫为什么会深夜前来,康子还有些聪明,知道没有必要打听。年轻丈夫把台灯对着溪子睡着的小床。半透明、清洁的小鼻孔,一本正经地打着鼻息。悠一让自己的感情迷住了。这种感情,过去在他身体里睡着了;这感情的宣泄,找到了这样安全、确实的对象,竞让他醉倒了。他温柔地与妻子告别。今夜他有足够的理由睡个好觉了。

  康子出院回家第二天早晨,悠一一起床,阿瑶就来道歉。说着悠一打领带时一直使用的镜子,大扫除时不慎弄掉在地上打碎了。这桩小小的事故让他微笑起来。也许这是美青年从镜中故事的魔力中解放出来的标记吧。他想起去年复天,K町旅馆里那面

  漆黑的姬镜台;自从俊辅的赞美毒化了他的耳朵起,他就与隐秘的镜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在那以前,悠一遵从男性的一般习惯,自己禁止感到自己的美。今晨,镜子碎了后,他又回到这个禁忌去了吗?

  一天傍晚,“贸基”的家里为一个即将回国的外国人开送别会。悠一这儿也传话来受到招待。悠一的出席是那晚上盛宴的重要部分。他来的话,对许多客人来说,是给“贾基”撑面子。悠一听说后犹豫了好多时候,结果还是答应了请求。

  一切都和去年圣诞节的“80yparty”(盖聚会)一样。受招待的年轻人在“鲁顿”集中等着。他们都穿着夏威夷衬衫,那衬衫与他们很相称。与去年相同成员有阿英、“奥阿西斯”的阿君他们一伙,外国客人一改去年的成员,这些新成员很是新鲜的。人群中也有新面孔。阿健、阿胜等都是。前者是浅草巨大的鳗鱼店老板的儿子,后者是出名固执的银行分行行长的儿子。

  雨也播撒着闷热,把冷饮放在面前说着无聊的话,一行人等着外国人车子来接他们。阿君说了个有趣的事。新宿一家大水果店的老板,拆掉战后的木板房,要盖个两层楼的建筑,他作为社长参加了“镇地祭招”。他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捧着杨桐树枝,跟着他的年轻美男子专务也棒着杨桐树枝。旁人摸不透这个没什么稀奇的仪式有什么医院,实际上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行的“秘密结婚典礼”;在这以前两人一直是“恋人关系”’一个月前社长收拾完了离婚的手续,从这个“镇地祭祀”之晚开始,两人进人

  了“同居生活”。

  穿各式漂亮夏威夷衬衫露着臂膀的年轻人们,各按所好的姿态,坐在他们走熟酒吧的椅子上。每个人头颈都刮得很干净,每人的头发都散发出强烈的香油气味,‘每个人的皮鞋都像刚穿上似地探得油光发亮。一个人把胳膊伸到灯底下,嘴里哼着流行的爵士乐,把个松开线口的皮碗盖起来,又打开;做出带大人气的倦怠,滚动着二三个黑底上刻着红、绿点的小段子。

  他们的未来应该刮目相看!他们让冲动逼迫,或是受到无彩的诱惑步人这个世界,他们中真正只会有几个人,踏着顺当的道,抽中意想不到去国外留学的签子;而剩下的大多数人,不久就台受到浪费青春的报复,抽中意外提早衰老的签子。他们年轻脸上耽溺的好奇心和无间断的刺激欲求,已经有了扫荒而去的眼睛看不见的颓废痕迹。17岁就学会喝的杜松子酒,问人要来的外国香烟的味道,维持不知恐惧天真假面的那种放荡,决不留悔恨果实种类的放荡,大人们给的额外的零用钱,零用钱的秘密用途,不干话让人灌输的消费欲望,想打扮自己的本能觉醒……而且,这

  种快活的堕落里没有影子,什么样的形状都有,青春完全地自足,他们不管到哪里,都不能从肉体的纯洁中逃出。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失去纯洁常常让人感到一种完成;他们不带完成感的青春,让他们不会有失去一样什么东西的感觉。

  “不正常的阿君。”阿胜说。

  “疯颠的阿胜。”阿君说。

  “冤大头的阿英。”阿健说。

  “混帐东西。”阿英说。

  这种小市民的吵架就像玻璃笼子里的小狗们互相嬉闹。

  天很热。电风扇吹来的风像温热澡堂里的热气。正当大家对今晚的出远门有些倒胃口时,来接他们的外国人的车到了。两台都是撑上篷的敞篷车,一下子又吊起大家的胃口。坐这车子去大讥的两小时里,一边吹着含雨气的夜风,一边能够兴致勃勃畅谈了吧。

  “阿悠,你真来得好哇。”

  “贾基”抱着天生的友情,热烈拥抱了悠一。他穿的夏威夷衬衫上画着帆船、鲛鱼、椰子和海,这个比女人还具有敏锐直感的主人把悠一引到海风吹来的大客厅,赶快凑近他耳朵问:

  “阿悠,最近有什么事吧?”

  “老婆生孩子了。”

  “你的?”

  “我的。”

  “这敢情好哇。”

  “贾基”大笑起来,他们互相敲击着杯子的边缘,为悠一的女儿干杯。可这微妙的玻璃摩擦,有什么东西让两人感到了现在居住世界的距离。“贾基”依然如故,住在镜子房间,那些“让人看”人们的领地里。也许他到死都是这里的居民吧。在那里他即使生下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会在镜子背后,隔着镜子和父亲一起生活吧。所有人类的事件,对他来说,完全缺乏其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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