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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那是例外的恩惠嘛。我所见到的第一个例外。这首先是那女人藏不住自己的恋情。你看见刚才和你两人回到座位时,她把椅子上自己那绣着孔雀的‘佐贺锦’折叠包放到桌上时的情景吗2她是小心地看了看桌面才把包放上去的。尽管如此,她却无心地把包放在泼洒在桌上的啤酒水城里。如果把那女人想成一到舞会便要兴奋的女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俊辅送给悠一一支烟,继续说:

  “这家伙看来得花好长时间’。暂时你是安全的,让她邀请到哪都会安全。首先,你结婚了而且新婚燕尔,这可是安全保障呀。可让你安全地放着不是我的本意。等一下,我再给你介绍个人。”

  俊辅往四下里瞧了瞧。他找到了十几年前,和康子现在一样,甩了俊辅和别人结婚的穗高恭子。

  悠一忽然用陌生人的眼光望着俊辅。在他眼里,像是看到了年轻繁华的世界里,一个死人站着,正在物色着对象,它就是俊辅。

  俊辅的两颊沉淀了生锈的铅色。他的眼睛已失去了光亮,黑黑嘴唇里露出过于整齐的假牙,那份白哲异常鲜明,像废墟上残留下的白墙。其实悠一的感想也就是俊辅的感想。俊辅有自知之明。悠一看着他的时候,他早就下决心在实际生活中把活着的自己放人灵枢中了。他之所以能在提携制作时那样明澈地看透世界,那样清晰地分析人生,没有其他解释,因为那些瞬间里,他已经死了。俊辅的愚蠢行为,多数不过是他笨拙做法的报应:他死的过程中,又想着要在实际生活中活过来。就像在他的作品里一样,他决心让他的精神留住在悠一的身体里,然后从阴郁的嫉妒和怨恨中得到治愈。他希望十全十美的复苏。即使做为死人在这个世界上复苏也可以。

  用死人的眼睛来看,现世多么清晰地显露出它的组织呀1能够多么准确无误地透视别人的恋情网1在这没有偏见的自在中,世界将会蜕变成多么渺小的玻璃组织呀!

  ……可这又老又丑的死人身体中,时不时会有些令他不满的、束缚他自己的东西在蠢蠢欲动。那七天里,悠一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固然为失败的畏惧和预料的落空而沮丧不已,可在沮丧的背后,他竟然暗暗地感到一种快意。这和他刚才在镐木夫人表情上看到掩饰不住的恋情时,内心突然袭来一种不快的隐痛,同出一辙。

  俊辅发现了恭子。正巧一个出版社的社长夫妇抓住他,和他郑重地打招呼,挡住了他去找恭子。

  余兴节目抽奖用的奖品,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那桌子旁边,一个穿中国式旗袍的漂亮女人,正和一个白头发的外国人,像快活地吹着泡一样,站着聊天,她就是恭子。笑起来,嘴唇像波纹,在洁白的牙齿周围柔和地一张一和。

  旗袍是用缎子做的,白的底子上浮出龙纹。衣襟上镶着金边,纽扣也是金色的。拖地下摆里隐约可见的舞鞋也是纯金的。只有弱翠耳环接着一点绿意。

  俊辅刚要走近她,又被个穿夜礼服的中年妇女拦住说话。她一本正经端来了艺术的话题,傻辅三言两语打发了。摆脱纠缠的俊辅,望着那女人离去的背影:在磨刀石般不健康颜色的扁平裸背上,并排地排列着涂上白色粉的灰色肋骨。俊辅想,艺术这玩意儿为什么要给这般丑陋以借口呢,艺术被当做天下通用的借口。

  悠一不安地凑近过来。俊辅看到恭子还在和外国人站着说话,就用眼睛点着她,对悠一小声说:“就是那女人。漂亮、轻快、时髦的贞女哇,听说近来与他丈夫关系不怎么样,今天是和其他人一起来的。我来介绍,说你太太也没来,就这打算。你必须和那女人连跳五曲,不能多不能少。跳完分手时,你就对她说,实际上老婆来了,老实对你说的话,伯

  你不肯和我跳,所以就吹了个牛。尽可能说得有情趣一点。女人原谅你的话,你的印象可就成神秘的东西了。然后,对那女的说几句奉承话也可以,最有效的奉承话是对她说‘你的笑脸可真美啊’。女中毕业的时候,她笑起来露出牙龈很难看的,后来训练了十几年,积累了修养,现在不管怎么大笑都不会露出牙龈来了。夸夸她弱翠的耳环也可以。她拿手的就是耳环与她雪白脖颈的色彩配合。性感的话呢,最好不要说。她喜欢清洁的男人。说来说去,她的乳房很小,现在那漂亮胸脯是做出来的。胸罩里垫着海绵,一望便知。骗骗别人的眼睛可是美的礼仪嘛。”

  那外国人和其他一群外国人说话去了,俊辅把悠一拖到恭子面前。

  “这位是南君。以前求我给你介绍一直没有机会。还是个学生,已经有太太啦,真可怜。”

  “啊呀,真的吗?这样年轻就……?如今大家都早呢。”

  俊辅又说,结婚前就说好给他介绍,现在老让南君埋怨,这人结婚一星期前在秋季第一次舞会上看见过你。

  “这么说来,”恭子说着话的时候,悠一看着傻辅的例脸。他是今天才第一次来这个舞会的。“……这么说来,新婚才三星期吧。那天的舞会可真够热的呀。”

  “就那天第一次看见了你。”俊辅用独断的口气说,“这个人呐,这时他看到,让一个外国人送回来的镐木夫人,向康子递了个眼色,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这两个不幸女人的肖像,从远处望带有一种故事般的风情。康子胸前已经没有那朵卡特莱兰了。黑

  衣女和象牙色女,无聊地互相看看,谁也没做声,像一对招牌。从窗外眺望他人的不幸比在宙内看到的要美。因为不幸很少会越出宙控,向我们猛扑过来的……聚集起来的人,受音乐专制的统治,受其秩序拨动。音乐像深深疲劳的感情,不懈地拨动人们。俊辅想,在音乐的旋律中,有一眼音乐无法侵入的真空宙,自己正通过那窗子看着镐木夫人和康子。

  俊辅坐在这一桌上,人们说着十七八岁少男少女的电影。原特工队里呆过的大儿子穿着时髦的西装,对未婚妻说着自行车引擎和飞机引擎多么不一致的道理,母亲给朋友说,一个天才的寡妇,将!日毛毯染一染,做成精巧的购物袋,生意还很好。那朋友就是前财阀的夫人,战争中死掉一个孩子,她热衰于“心灵学”。一家人死乞白赖地劝傻辅喝啤酒,反复地说:

  “怎么样哇?我们全家成不了小说吧。就请这样细大不捐地描写的话……像你所看到的,以内子为首一帮怪人。”

  俊辅微笑着,瞧着这一家子,遗憾的是,不像家长得意的那样。经常有这样的家庭:家庭成员之间互相一点点变化也没有,于是没办法,家里人凑在一起,渎侦探小说入了迷,治疗健康的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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