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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我确信的理由是这样的:今晚上课和老师相对而坐,是很不合我的性格的。不过,我自己感到这应该说是一种男性的勇气。那么,老师就会相应地表现出男性的美德,打破伪善,在寺庙的所有人面前坦白自己的行径,尔后再责问我的卑劣行为。

  ……寺庙众僧手待“无门关”讲义,聚在昏暗的灯光下。夜间寒冷,老师身旁只放着一只小手炉。可以听见抽鼻涕的声音。低着头的老老少少的脸被影子画成了花脸,每张脸上都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有气无力的神情。新进庙的弟子,白天任小学教师,他的近视眼镜不时地从瘦削的鼻梁上滑落下来。

  只有我感到体内充满了力量。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老师翻开讲义,环视了众人一圈。我的视线追着老师的视线。因为我要让他瞧瞧,我是决不会垂下眼帘的。但是,老师那双眼圈满是松弛的皱纹的眼睛,没有露出任何感兴趣的神采,他将视线从我身上移问我贴邻的人的脸上。

  开始讲课了。我只顾等待着他讲到哪里会突然急转到我的问题上。我侧耳倾听。老师高亢的声音不断于耳。老师内心的声音,我一句也没有听见……

  这一夜,我依然难以成眠。我藐视老师,我要嘲笑他的伪善。但是,我渐渐露出了一种悔恨自己不能总是保持着这样兴奋的情绪。我对老师的伪善表示的轻蔑,在奇妙的状况下,与我的意志薄弱结合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了他是个不足取的人,我甚至想到哪怕向他道歉也不算是我的失败。我的这种心绪一度爬上了顶峰,尔后又沿着陡坡快步跑了下来。

  我想:明儿一早就去道歉。到了早晨,我又想:今天之内向他道歉吧。老师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这是一个刮风的日子。我从学校回来,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书桌的抽屉,看见了一个白纸包。里面就是包着那张照片,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

  老师似乎打算用这个办法了结这桩事件。倒不是他对此事明确表示不闻不问,而似乎是要让我意识到我的行为是无效的。这种归还照片的奇妙方法,却突然让我浮想联翩。

  “老师一定也很痛苦。”我想,“他一定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一招来的。当今他确实在憎恨我。大概老师不是憎恨照片,而是这张照片通使他在自己的寺庙里也不得不避忌地人的耳目,趁无人的当儿蹑足经过走廊,来到一次也不曾来过的弟子房间,简直像犯罪似地打开了我的书桌抽屉,露出了一副卑鄙的嘴脸。如今老师已有充分理由憎恨我了。”

  这么一想,我心头蓦地涌起了一股稀奇古怪的喜悦。此后我便从事愉快的操作。

  我用剪子将女人的照片剪碎,然后用两层结实的笔记本纸包起来,紧紧搂在手里,带到了金阁的旁边。

  寒风呼啸的月夜,金阁像往常一样耸立着,洋溢着一种阴郁的均衡的气氛。林立的细长柱子在承受着月光的时候,恍如琴弦,金阁就像一个巨大的离奇的乐器。这是由于悬月的高低不同,使人看起来产生这种错觉。今夜也如此。可是风儿从决不鸣响的琴弦隙间徒然地吹过去了。

  我捡起脚下的一块小石头,把它包在小纸包里,将纸包揉成结结实实的一团。这样我便把用石头压着的剪成碎片的女人照片,投入镜湖地里了。悠然地扩展的涟游,很快就荡到岸边我的脚下来。

  是年11月,我突然出走,都是所有这些事情积累的结果。

  日后回想起来,乍看似突然出走,其实则是经过长期深思熟虑和犹豫的。然而,我总喜欢把它认为是被突然的冲动所驱使的行为。因为我内心缺乏根本性的冲动,所以我尤其喜欢模仿冲动。譬如,有的男人头天晚上计划好第二天去祭扫父亲的墓,可是第二天出了家门,来到车站前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而到酒友家中去了,这种情况能说他是纯粹的冲动吗?他的突然改变主意,难道不是比迄今长期准备去扫墓更有意识的、对自己的意志的一种报复行为吗?

  我出走的直接动机,是由于头天老师第一次以坚决的口吻明确地说:“我曾经打算让你接我的班,不过现在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这个意思了。”

  对于老师这番言明,我耿耿于怀。虽说这种宣告是头一次,但我早就预感到会有这种宣告,是有思想准备的。所以我听到这种宣告时,并不感到是个晴天霹雳。再说,事到如今,大吃一惊或狼狈周章都无济于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这样认为:我自己所以出走,是由于受老师这番话的触发,一时冲动之下采取的行为。

  我施展照片的策略,确实探知了老师很我之后,眼看着我的学业就荒疏了。预料一年级的成绩是:为首的华语、历史均是84分,总分是748分,名次是84人中排列第24名。总课时是464小时,缺课仅14小时而已。预科二年级的成绩总分是693分,名次落到77人中的第35名。我不是有钱去消磨时间,只是不愿意上课,以闲暇为乐而逃学的,是在上三年级之后,在这新学期恰恰发生照片事件之后不久开始的。

  第一学期结束时,校方警告我,老师也训斥了我。成绩不佳,缺课时间多固然是训斥的理由,但最使老师恼火的,是一学期只上三天的排宗教义课我竟全部旷课了。这三天的祥宗教义课,学校都是安排在暑假、寒假和春假之前,采取与诸事专门道场同样的形式进行的。

  老师特别把我召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训斥,这是罕见的。我只耷拉着脑袋,一声不言。我心中暗自等待的是一件事,然而老师对照片事件,或上溯到娼妇勒索事件都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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