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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一


  阿透的眼睛再也不能反映外界。相反,早已同其失去的视力和自我意识毫无关联的外界则开始密密麻麻地占据墨镜的表面。本多朝镜片看了看,见上面只照出自己的脸和背后的茶室小院。他反倒有些不可思议起来。如果阿透往日在信号站终日观看的海面、船舶及华美的烟囱标识等无数景观原本就是同阿透自我意识密切相关的幻影,那么,墨镜下面时而翻动一下白眼睑的盲目之中纵使永久密封着那些影像便也不足为奇。对阿透来说,既然其内部已永远成为世人不可知的世界,那么海也罢船也罢烟囱标识也罢理应同样被软禁在这不可知领地。

  不过,假设海与船均属于同阿透内部无关的外界,原本也该宛如精致的工笔画历历出现在墨镜凸片上,却又并非这样。那么说,莫非阿透已把外部世界一古脑儿吞进其黑暗的内部不成?……如此想着,正巧一只白蝴蝶掠过圆圆的墨镜画上的小院。

  阿透盘腿坐着,脚心从衣服下摆向上翻仰,毫无血色,尽是皱纹,活像溺水死尸。而且满是污垢,犹沾了一层铁箔。睡衣皱皱巴巴,早没了线条,尤其是沁出的汗水已把胸襟染上发黄的卷云。

  本多一进来就嗅到一股异臭。随后渐渐明白,原来是阿透身上衣服藏纳的污垢、油渍以及年轻男子发出的夏日脏水沟样的气味伴随淋漓的汗水味儿充斥着四周。阿透连那惊人的清洁癖也抛弃了。

  相反,花毫无芳香。房间里那么多花,却闻不到香味儿。蜀葵大概是绢江叫人从花店买来的,红白花瓣散落在草席上。估计有四、五天了,花已枯萎。

  ①枯山水:以石为山以砂为水的日本式人工庭园。取意于室町时代传入日本的我国宋、明山水画。

  绢江在自己头上插了白蜀葵。不单单是插,还用橡皮筋随便缠了几道。花朵于是各朝不同方向搭垂下来。干枯的花瓣随着绢江急促的动作,发出相互磨擦的声响。

  绢江站站起起,往阿透头发上——头发倒依然茂密乌黑——装点红蜀葵花。先用细腰绳样的东西把阿透的头发束起,再横竖插上枯萎的红花。看上去活像在练习插花,插上两三朵,便站起从远处端详一番。有几朵花摇摇欲坠,阿透的耳边脸颊不可能不感到厌烦,但他默默无语,任凭绢江随意处理脖子以上的部位。

  看了一会儿,本多站起身,回自己房间换衣准备出门。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九章

  本多听说去奈良的公路比过去便利多了,决定在京都留宿。在古都宾馆住了一晚,预约了二十二日中午乘的出租车。天气预报说酷热多云,山根一带有短时阵雨。

  上了车,本多深深舒了口气:夙愿终于要实现了!他觉得一阵清风透过卵黄色的老式麻料西装,仿佛整个疲劳的身心都成了通风的凉席。考虑到车上的冷气,他带了一条盖膝用的毛毯。宾馆所在的蹴上一带的蝉鸣,竟隔紧闭的车窗玻璃传来耳畔。

  车一启动,本多便下了个大决心:今天自己做起事来绝对不能再像要看别人肉里的骨骸。那仅仅是一种观念作怪。这回要如实地看,如实地刻在心里。这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慰藉,也是最后的任务。今天一定痛痛快快地看,专一地看,虚心地看,映人眼帘的一个也不放过!

  车驶出宾馆,从醍醐三宝院旁边穿过后,过劝进桥开上奈良国道。从奈良公园经天理去带解,大约需一个小时。

  本多发觉,京都街头有许多妇女打阳伞,这在东京已很少见到。阳伞下,有的脸色光朗,也有的——可能同伞的花纹颜色有关——脸色阴暗。有的因光朗而动人,有的因阴暗而妩媚。

  从山科南诘往右拐,便是空旷的郊外。上面已有了一些小工厂,夏日的阳光明晃晃倾泻下来,汽车站等车的全是妇女和小孩儿。里面有一位孕妇,印有大花的裙子下热不可耐地隆起,从其脸上亦可窥见暴流一般的生活长河中浮泛的渣滓。她背后是一小片西红柿园,上面落满了灰尘。

  从醍醐开始,触目皆是如今日本到处可见的索漠的新兴景观:新建材屋顶和蓝琉璃瓦屋顶、电视天线、高压线和小鸟、可口可乐广告、带有停车场的快餐店……直刺刺长满野菊花的悬崖边上有一处废汽车堆放场。瓦砾中,蓝、黑、黄三辆汽车岌岌可危地叠积在一起,车身油漆被太阳烤得一塌糊涂。看着平时汽车决不表现的如此叠床架屋的狼狈相,本多不由想起小时候读过的探险故事中大家临死前来到的堆满象牙的沼泽地。汽车或许也是自知死期在即而自行聚集在这个墓场。看上去那般开心快活,那般寡廉鲜耻,对人毫无顾忌,好一派汽车气度。

  驶入宇治市,群山这才显得苍翠欲滴。“美味冷糖饴”字样的招牌从旁闪过,青青嫩竹一直弯向车道。

  过宇治川观月桥。进入奈良地界。驶过伏见、山城一带。距奈良27公里的标识扑入眼帘。时间流逝。每次见到这类标识,本多都不免想起“此去黄泉只一程”那句话。他不可能想像自己再原路返回。路标接踵而来,赫然显示出本多要行进的路程……距奈良23公里。死正一公里一公里迫近。他不顾放跑冷气,将车窗开一条小缝。蜂的叫声立时耳鸣一般跟踪而来。似乎整个人世在夏日的炎阳下发出寂寥萧索的回声。

  又是加油站。又是可口可乐……

  不久,右侧出现木津川翠绿色的漂亮长堤。堤面空无人影,只有疏疏落落的的树,顺势在天空划出一道横线。空中云影凌乱,碧光斑驳。

  那是什么呢?车沿堤行驶时间里,本多莫名其妙地想道。那平坦坦的绿坛之上,好像摆着女儿节偶人的装饰架。俄而又只剩下光影交错的天空,一度摆设的偶人已不复再见,但也可能摆看透明偶人以致肉眼看不见罢了。莫非陶俑?黑乎乎的陶俑在光风中一下子粉碎后会在空气中留下痕迹吗?或许惟其如此,长堤才这么壮丽这么谦恭地捧献出一排陶俑留下的光的天空?抑或眼前感觉到的光其实是深不可测的黑暗的底片?

  想到这里,本多觉得自己的眼睛又转向事物的背后,而这是一出宾馆就严格禁止了的。如若故伎重演,这现象世界势必重遭崩毁的厄运,一如因本多一眼看穿的小洞而一泻千里的长堤……无论如何得稍稍、稍稍忍耐一下。必须把这如水晶工艺品一样不堪一击的小巧玲珑的世界轻轻放在手心好好保护……

  汽车沿着木津川左侧继续行驶。小岛繁多的河面真切切地在眼下闪现出来。上方的高压线似乎承受不住酷热,松松垮垮地大幅度弯向河面。

  片刻,木津川迎面拦来。过得银色铁桥,标识上已是距奈良8公里字样。芒草尚未抽穗,其间闪出几条白刷刷的乡间小道。路旁竹丛茂密起来。吸足阳光的滚烫的嫩竹叶闪烁着小狐皮样柔和金光,在周围常绿树沉沉的暗绿中格外显眼。

  奈良出现了。

  刚驶下峡谷斜坡,东大寺宽大的飞檐和金色的翘角便从正面松树林中气宇轩昂压向前来——正是奈良。

  汽车开进深幽闲寂的奈良市区。店铺都有遮阳帘,一片阴暗,有的吊起待售的白手套。从这些古旧的店前穿过后,汽车进入奈良公园。阳光愈发强烈,如有知了笼挂在本多脑后一般鸣叫不止的蝉声愈发劈头盖脑。梅花鹿夏日里的点点白斑浮现在深深浅浅的日光里。

  穿过公园,进入天理地段。车在阳光闪耀的田垅间行驶。来到古朴的小桥下时,道路一分为二。右拐通往带解站的带解寺,左拐通向月修寺所在的山麓。这田间路也早巳铺了沥青路面,车畅通无阻地开到月修寺山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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