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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


  “出什么事了?”百子问。这样的问显然不适当从她带有一抹悲剧美的脸庞上那楚楚动人的嘴唇发出。

  我暧昧地笑而不答。

  不过往下她也就不再追问了,而不知不觉陶醉在喋喋不休之中。听众的忠实则在于沉默。

  说着说着,她突然注意到我今天上体育课时跳鞍马弄伤的右中指上的绷带。我察觉出百子这一瞬间流露的释然。她以为因此准确找出了我不快的原因。

  她为刚才的粗心大意道歉,关心地问是不是很疼。我冷冷地一口否定。

  首先因为实际上也不再那么疼。其次不能容许她自以为是地把我不快的原因归结为这一点。再次,为了不使其察觉,我今天一见面便尽量把中指绷带隐藏起来,却又为百子刚才的麻木不仁耿耿于怀。

  于是,我愈发坚决地咬定说不痛,把她的安慰抛在一边。这么着,百子更加不肯相信,现出一副百般刺探我的逞能我的虚荣的神情,更加表示同情,甚至开始认为她有义务使我叫苦。

  百子责怪已变成鼠灰色的绷带的不卫生,提议立即去附近药店。我越是执意不从,她越是以为我在克制自己。归终,两人走到药店,请店里一位护士模样的中年妇女更换绷带。百子说怕见伤口,扭过脸去。一点轻度擦伤因此得以蒙混过关。

  一出店门百予就热情地问怎么样。

  “快露骨头了……”

  “哎呀,吓死人了!”

  “……并没那么严重。”我冷漠地应道。我不经意地做出一点暗示,暗示如果指头断了如何是好。结果百子吓得浑身发抖。少女感觉上的利己主义在我心头打下了强烈的烙印,但这方面我倒丝毫未生不快。

  两人边走边说。说的人基本还是百子。说她一家人的融洽、地道和开朗,说她家庭生活的温馨和愉快,说她半点都不怀疑其父母的人品,听得我心里火烧火燎。

  “你妈妈怕也同外面哪个男人困过觉吧?大长的人生!”

  “绝对没那回事!”

  “何以见得?很可能你出生前发生的。回去问你哥哥姐姐好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

  “你爸爸也应当哪里藏有漂亮女人的嘛!”

  “绝无此事,绝对!”

  “有何证据?”

  “太过分了!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么难听的话。”

  交谈眼看变成口角。口角我是不喜欢的。还是闷不作声为上。

  两人沿着后乐园游泳池下面的人行道走着。周围光景一如往日,吵吵嚷嚷地挤满买便宜货的人。见不到衣着考究的年轻人。到处是成衣和机织毛衣,以及地方城市所谓赶时髦的男女。一个小孩突然蹲在地上捡啤酒瓶盖儿,被母亲骂了一顿。

  “你怎么专门和人过不去?”百子哭声哭气地说。

  我并非有意和人过不去,只是不能容忍别人的踌躇满志,这正是我的温情所在。有时我强烈地觉得自己或许是伦理性动物。

  如此时间里,我们信步往右拐去,来到水户光分府遗址,站在其取名于“先忧后乐”的后乐园门前。家就住在附近,但从未来过这里。闭园时间为四点半,售票处标明四点关门。看表,差十分四点,急催百子进门。

  太阳斜挂在园门正面的天空。四下传来十月初晚秋的蝉鸣。

  错过一伙往回走的二十多个游客之后,甬路上人影寥寥。百子想拉我的手,我递出手指绷带,她便作罢。

  我们为什么在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还能像一对恋人那样走进秋日西斜的娴静而古朴的公园呢?此刻,我心中当然有一幅显得不幸的构图。想必是美丽的风景使心震颠使心感冒使心发烧吧。我很想听取她内心吐露的呓语,目睹少女遭到野蛮对待后痛苦得干瘪的嘴唇——这自然需要百子具有充分的感受性才行。

  为寻求人所不至的角落,我下到寝觉瀑布旁边。小瀑布早已干涸,下面的水潭成了一汪死水,但水面竟不断有水刺竖起。原来水面有无数水黾往来穿梭,划出宛如紧绷绷的丝线样的水纹。两人坐在潭边石头上,目不转睛地盯视潭面。

  我感觉得出,自己的沉默终于在百子身上产生了威胁效果。而且确信她绝对未能把握我不快的缘由。我一旦尝试性怀有所谓感情,就会培育出他人的不可知论。而这种乐趣是我无法忍受的。只要不怀有感情,人无论怎么样都可以维系在一起。

  水潭——莫如说是泥沼——的表面,覆盖着四周探出的枝枝叶叶。但夕阳的光线仍透过树丛明晃晃地点点泻落下来,使得浅底沉淀的枯叶显得异常清晰,如再现的恶梦。

  “喏,你看,要是给光线那么清楚地一照,我们的心底也同样那么浮浅,那么脏污。”我故意气她。

  “我的不同。我的可又深沉又漂亮,恨不得扒给你看看。”百子固执己见。

  “怎么能断言你一个人例外呢?说出证据来嘛!”其实我也地地道道是个例外,却对别人以例外自诩反唇相讥。我不明白平庸之心何以如此执著于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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