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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一切都瞒不过本多。如果答应这门亲事,也无非是以此作为镇静药来安抚十八岁的少年,毕竟不易由老人一手抚育。不过看情形,阿透尚无此类危机。这样,双方的利害关系便似乎愈发相距辽远,没有任何理由就范。本多略感兴趣的莫如说在于漂亮少女和其父母的比照。他想见识一下自尊心在物欲的诱惑下怎样卑躬屈膝。据说对方是颇有来头的名门望族,本多对此根本不放在心上。

  对方希望加进阿透一起吃顿饭。本多拒绝了,而和法律界那位长老两人应邀前往。

  这天过后的两周时间里,七十八岁的本多彻头彻尾成了“诱惑”的俘虏。

  少女已在晚餐席间见了,还交谈了三言两语。相片又拿了几张回来……诱惑即由此而来。

  并不是说已痛快作了答复。仍在犹豫不决。然而衰老的心却走火人魔,无法仅靠理性做出判断。老人的执拗如癣疥痒得浑身难受。他无论如何都想把相片出示给阿透,窥视其如何反应。

  本多自身也难以理解这究竟属于怎样的冲动。诱惑的底层鼓涌着欣喜与矜持。倘有疏忽,势必陷入无以自拔的境地。这点本多心中有数。但执拗终归是执拗。

  他想把少女同阿透系在一起,像在台球案面撞击红白圆球那样玩味几种始料未及的结果。少女一见倾心自好,阿透心醉神迷亦妙。越是少女哀叹阿透之死,或是阿透觉察到少女的物欲而洞悉人的本质——对本多来说,哪一种都是向往的结局,那本身即是一种祭奠。

  本多早已通过严肃对待认真思考人生的年龄,步入任何恶作剧都堪可饶恕的人生旅程。不管如何牺牲他人,日益迫切的死都会抵消一切。这个年龄足以使其玩年轻于掌股,视世人如泥偶,将世间习俗为己所用,把一切赤诚化为一夕晚霞的戏谑。

  他人何足挂齿!一旦下定决心,本多觉得屈服于诱惑竟好像成了使命。

  一天很晚时分,本多把阿透叫进书房。书房是英国样式,父辈即依原样使用。梅雨使房间充满霉气味。本多讨厌空调器,没有安装。坐在对面椅上的阿透从白衬衫稍稍露出的白色前胸闪着汗珠。在本多眼里,这令人憎恶的年轻如正在此处开放的白色八仙花。

  “快放暑假了吧?”本多开口道。

  “之前还有考试。”阿透拿起一块薄荷味巧克力,用整齐的牙齿咬了一下,然后拿开巧克力回答。

  “你这吃法活像松鼠。”本多笑了。

  “是么?”阿透也笑了。笑得很开心,无忧无虑。

  本多望着阿透白皙的脸颊,心想今年夏天无论如何得把这脸颊晒黑。不过即使晒黑怕也不至于长出粉刺。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相片,以事先设计好的自然手势放在阿透眼前的桌面上。

  这场戏关键一幕在于阿透拿起相片的神态。本多巨细无遗地摄入眼里。只见阿透首先以门卫审查入场证的严肃表情注视相片,而后若有所语地朝本多抬起眼睛还回。此刻,少年特有的兴奋倏忽间背叛了好奇心,脸一直红到耳根。把相片放在桌面后,手指深深塞进耳穴胡乱搔起来。继而用不无愠怒的声音说:

  “人长得满不错嘛!”

  何等完美的反应!本多想。阿透几乎诗一般潇洒地轻轻弹开与其年龄相应的凡庸之心稍纵即逝的火花(尽管场面如此猝然)。本多险些忘记这不过是阿透按他的期望做出的反应。

  这是复杂的综合性作业。就连掩饰微妙羞赧的胡乱手势也设计得无懈可击,仿佛本多的自我意识在一瞬间扮演了少年角色。

  “怎么样?可想见一面?”本多沉静地询问。窥视少年反应的时间里,他颇有些担心事情的进展能否一如所料,于是引起一阵固执的咳嗽。

  阿透飒然起身,绕到本多身后为他捶背。

  “嗯。”阿透支吾地回答。由于在父亲背后,一下子放松下来,两眼炯炯生辉,心中自言自语:“总算等来了,值得伤害的对象终于出现了!”

  阿透身后的窗外仍在下雨。在窗口灯光的照射下,雨丝如一道道黑色的汗水顺着胀鼓鼓的树皮涟涟而下……每当入夜时分,地铁电车通过高架路的声响便在这一带轰鸣开来,俄而钻入地下。阿透在父亲咳嗽不止的时间里想像着电车钻入地下之前车厢窗口那一排短命的辉煌灯火。但船的声息在这夜幕下是无处可寻的。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二章

  “不妨交往一段时间,不中意只管提出,用不着顾虑情面。”本多向阿透交待。

  放暑假后的一天傍晚,阿透被召去少女家吃晚饭。饭后,母亲让女儿带阿透参观闺房。浜中百子于是把阿透领上二楼。这是一间八张草席大的西式房间,每个角落都透出少女气息。阿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迈进如此充满女孩情调的空间,四面纷然杂陈的一切都带有桃红色皱纹般的娇柔。墙纸、挂画、偶人等每一件饰物都蕴含女性特有的细腻,融汇为一气呵成的柔情奏鸣曲。阿透坐在角落一张扶手椅上。厚敦敦的五颜六色的锈花靠背,反而使这椅子坐起来大不好受。

  少女看上去一副大人模样,但这些显然出于百子自身情趣。不无贫血的清秀苍白的面庞,精雕细刻的古典式眉眼,二者相得益彰。惟其如此,其间荡漾的凄凄然的真挚,在这房间无数脉脉温情中使得少女有一点、只有一点不甚可爱——百子的美丽过于一丝不苟,像白色纸鹤一样给人以不祥之感。

  母亲放下茶点出去了,房间只剩阿透和百子两人。见面见了很多回,单独相处还是初次。但空气密度并未因此增加。百子兀自坐在刚才母亲示意坐的位置上,不肯破坏如此状态下的和谐。阿透暗忖:要首先教给她不安。

  晚餐席间大家都极客气,阿透颇为不快,当时拼命掩饰,来这里后则开始蠢蠢欲动。茶点被爱的小钳子挟起,按色调摆好,俨然精心安排的交配。自己已被放入烤箱,以便制成如此这般的糕点……但对阿透来说,主动进入和被人放入归终是同一回事。对自己是不会感到不快的。

  剩下两人后,百子才从五、六册脊背写有编号的影集中,抽出一册递给阿透。由此得知其平庸的感受性。阿透在膝头打开一看,见一个一丝不挂的婴儿大大张开腿正咧着嘴傻笑。被襁褓弄变形了的佛兰德斯骑士样的裤衩。露出尚未长齐牙齿的口腔中的软乎乎的粉红色泥巴。阿透问这是谁。

  百子惊愕非同小可。一眼瞥见,当即一只手压住影集夺下,抱在怀里跑去墙根,肩膀大起大伏地喘息。

  “讨厌死了!编号和相片怎么弄混了!竟把这样的东西拿给你看。我、这可怎么是好!”

  阿透冷静地应道:

  “自己原是婴儿还有什么可保密的不成?”

  “你倒还真够冷静,活像医生。”百子也终于镇定下来,边说边把影集放回原来书架。想到百子刚才的疏忽,阿透猜想接着递过来的定然出现百子七十岁的龙钟老态。

  但这册影集清一色是最近旅行时照的,平常到了极点。从任何一张都可看出百子深受宠爱。统统是百无聊赖的幸福记录,较之百子有意让看的去年夏天去夏威夷旅行的光景,吸引阿透的倒是一张某个秋日黄昏在院子里升篝火的少女形象。彩色相片上的火焰呈欲火之色,把蹲着的百子的脸映照得如巫女般神秘莫测。

  “喜欢火?”阿透问。

  百子在眼前眨闪的眸子漾出不知如何回答的困惑。阿透产生一种奇妙的确信:观看篝火出神时的百子,肯定正来月经。而现在呢?

  倘能完全摆脱性的好奇心,自己形而上式的恶意将变得何等完善何等彻底啊!就像驱逐家庭教师,阿透深知一切并不那么轻而易举。然而他自信无论得到怎样的爱都能保持心的冰冷。那才正是自己内部茫茫广宇般黛蓝色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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