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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十六章

  查访结果,本多得知阿透的生日是昭和二十九年①三月二十日。而若金让的忌日在此之后,二者的关系便无以成立。因此他通过种种渠道进行调查,但时间很快过去,未待澄清就办理了收阿透为养子的手续。

  按月光姬双胞胎中姐姐的说法,只知道金让死于“春季”。他后悔没有弄清具体日期。后来通过美国大使馆得知她在美国的地址,发了好几封信,但都石沉大海。百般无奈,只好求外务省一位朋友帮忙请曼谷大使馆查询,也仅仅接得“查询中”的回音,此后再无下文。

  如果不心疼花钱,办法倒是有几个。但本多爱财如命,加之老来的焦躁,只是急于把阿透收为养子,金让忌日的查证也就不了了之。他总有点嫌麻烦。

  昭和二十七年,本多曾对财产的古典三分法感到不安。那时候他的神经恐怕还是年轻而富于弹性的。而在古典性常识早已过时的今天,本多反倒对此耿耿于怀起来,同比自己年小十五岁的年轻财务顾问闹得不欢而散。

  尽管如此,过去二十三年时间里,财产当然至少增值五倍,达十七、八亿元②。他把昭和二十三年到手的三亿六千万元一分为三,每份一亿两千万元,分别买了土地、股票和存入银行。土地增值十倍,股票增值三倍,存款则有减无增。

  就像在英式俱乐部里扎着蝴蝶结打台球的绅士们一样,本多仍然没能放弃对资产股票的偏爱。他分别是东京海上火灾保险、东京电力、东京煤气、关西电力的股东,持有其“坚挺而有品位”的股票。这点又使他难以摆脱绅士时代鄙视投机的习性。虽说如此,单单这些死气沉沉的资产股票二十三年时间就增值三倍。由于红利的百分之十五不必上税,分红收入所交纳的税款是微不足道的。

  ①一九五四年。

  ②日元,下同。

  股票也同领带嗜好差不多,老人不可能扎时下流行那种特宽幅印花的时髦领带。这样,诚然不能从中谋利,但也因此避免了风险。

  昭和三十五年以来十年时间里,正像美国出现的那样,人们渐渐以股票来卜算别人的年龄。大红大绿日见其俗,正沦为莫名其妙的货色。制造半导体收音机小零件的厂家创下年销百亿的记录,五十元的股票变为一千四百元已属家常便饭。

  本多虽然对股票的品位如此计较,但对土地的品位则毫不介意。

  昭和二十八年在相模原美军基地周围建房出租给美国人是大发其财的买卖。本多在财务顾问的参谋下对建房不屑一顾,而以每坪三百元的价格买下一万坪空地皮。如今每坪已高达七、八万元,三百万元买下的土地一举变成七亿五千万。

  当然这堪称侥幸。有的地方赚了,有的则不然。但减值的土地是一坪也没有的。如今看来,他后悔没把本金三亿六千万元的山林至少买下一半。

  使财产生利是不可思议的体验。他想,如果自己胆子更大一点,让财产增值十几倍恐怕都大有可能。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正因为一步一个脚印才得以保全财产。想到这里,他确信自己走过来的路是最佳选择。但也还是有一点点懊悔和失落感。追根溯源,这同对自己与生俱来的性格的悔恨有关,由此产生一种不健全的情绪也是奈何不得的。

  起码,本多将落后于时代的财产三分法作为自己的方针——尽管知道并无益处——坚持下来,从而获得心理平衡。这是对于老式资本主义三位一体的推崇。那里边依然有着某种神圣的东西,自由主义经济的自动协调的理想依然闪射着余光。同时也是本国绅士们对苦于原始而不稳定的单一作物栽培的殖民地所怀有的悠哉游哉的理性矜持和平衡感觉的象征。

  然而这种东西在日本还能找到吗?只要税法不变,只要企业不重返以自有资本进行经营的时代,只要银行不放弃以土地作为贷款担保的政策,日本国土这一巨大的典当物便根本不可能理睬什么古典规律而持续升值不止,除非经济终止发展或共产党上台执政。

  本多对此当然一清二楚,但他还是力图忠实于安全坚挺的古老幻影。他加入了生命保险,在日益崩溃的货币价值面前,他竭力充当其近乎迂腐的卫士。他或许还对阿勋所往来拼杀的那个时代的金本位制存有一丝缥缈的金色幻想。

  来自自由主义经济学那自动协调的美梦在很早以前便已烟消云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辩证必然性也早已不足为信。预言灭亡的生生不息,预言发展的(尽管的确发展过)却蜕化变质。世界上再不存在纯理念的立足之地。

  相信世界走向崩溃是容易的,本多大约二十岁时就已相信。然而世界并不轻易崩溃。对于在其表面像滑冰者一样不断滑行求生而走向灭亡的人类来说这才正是不可等闲视之的问题。一旦明白冰将断裂,有谁肯滑行呢?而若知其绝对保险,则恐怕又失去了有人落水的乐趣。问题只在于自己滑行时会不会断裂。本多滑行的时间是早已被限定了的。

  即使在这一时间里,利息等多种收益也在一点点与时俱增。

  人们认为财富便是这样聚少成多的。假如能超过物价上涨幅度,财富定然增加。然而这种增加一开始就立足于与生命逆向的原理,只能导致对生命的步步蚕食。利息的增加和时下白蚁的侵蚀是同一回事。某处利息的略微增加,必然伴随白蚁一点点啃噬的齿音。

  届时,人们将注意到利息生殖时间与自己生存时间性质上的差异……

  这些道理本多一直在反复思考一在过早醒来的床上,他边等天光破晓边游戏性地追索思维的轨迹。

  利息在一望无边的时间平野上如青苔四下繁衍。我们不可能永远跟踪追击。因为我们的时间正逐渐沿着坡路确凿无误地伸向悬崖峭壁。

  认为自我意识只同自我有关时本多还年纪正轻。那时候,自己这一透明的水槽中飘浮着浑身长满黑刺的海胆样的实质。他将仅仅与此相关的意识称为自我意识。“恒转如暴流”。他花了三十载光阴才得以在日常生活中体会到在印度得知的这一道理。

  到了老年,自我意识终于归结为时间意识。本多的耳朵已可以分辨出白蚁噬骨的齿音。人们是以何等淡薄的生存意识一分分一秒秒地挤过再不复来的时间隧道啊!年老之后才懂得那一滴滴所有的浓度,甚至所有的沉醉。美丽的时间水滴,浓郁得犹如一滴葡萄美酒……并且,时间像血液失去一样失去。所有老人都将滴血不剩地枯竭而死。这是一种报复。因为他没能在热血不知不觉地沸腾沉醉不知不觉地袭来阶段及时关住时间的闸门。

  是的,老人懂得时间含有沉醉。懂得之时已经失去了足以使人沉醉的酒浆。为什么没想到应及时关住时间的闸门呢?

  出于怠惰和怯懦,本多并不认为自己没有在应关住时关住时间,尽管他也自责。

  本多感觉眼睑终于沁入一缕微弱的曙光。他仍把脑袋放在枕上不动,心中自言白语:

  “不不,在止住时间上面,自己不曾有过‘此其时也’那样的时机。假如我身上多少有类似宿命的东西,那恰恰是所谓‘没有能够关住时间’。”

  自己未有过堪称青春顶峰的时代,也就不存在应该止住时间的时机。那本该在顶峰止住才是,可惜未能识别出来。奇怪的是他并不为此懊悔。

  不,即使青春稍过去一点也不为迟。倘若顶峰到来,是应当在那时止住的。可是,如果说识别顶峰的眼睛就是认识的眼睛,我是略有异议的。因为像我这样一刻不停地眨闪认识的眼睛像我这样不肯给意识以片刻睡眠的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识别顶峰的眼睛仅凭识别的眼睛是免为其难的。这需要宿命的援助,但我被赋予的只是稀薄得不能再稀薄的宿命,这点我本身最为清楚。

  断言那是因为我坚强的意志阻碍了宿命当然很容易。但果真如此吗?所谓意志,难道不是宿命的残渣吗?自由意志与决定论之间不是存在类似印度种姓制度那种天生贵贱之分吗?当然低贱的乃是人的意志。

  年轻时我并不这样认为,而认为所有人的意志都是力图参与历史的意志。但历史——那个踉踉跄跄的讨饭老太婆——跑去哪里了呢?

  不过,有一种人则具有在生之顶峰止住时间的天赋。我已经目睹,只能相信。

  在登临绝顶看到皑皑白雪的一瞬间使时间戛然而止——这是何等伟大何等浪漫何等幸福啊!其实,顶峰那使其内心泛起微妙涟漪的倾斜、那高山植物的分布都已给他以预感,因而他可以清楚把握时间的分水岭。

  他知道,若再前行一步,时间就会停止上升而代之以急转直下。下降途中,很多人正在悠然自得地收获。但收获又有什么用呢?且看对而,水飞流直下,路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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