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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稍顷,伴随着映入水中的船桥灯光,如灿烂之死一样逼近。当夜色中亦已清晰可见的船形——俨然独特而复杂的古乐器的货船轮廓——镀一身桅灯舷灯的红光赫然临近之际,阿透扑向投光仪,用转盘调整角度。发光信号若启动太早,船上看不真切。但若近至极限,则由于房间东南角立柱的遮挡而不能充分发光。加之对方确认和应答的快慢难以把握,因此适时的判断并非易事。

  阿透按下投光仪开关。少许光亮透过旧仪器的空隙泻到手上。投光仪有一对蛤蟆眼样的望远镜。轮船飘浮在黑漆漆的圆形空间里。

  阿透晃动遮光板,一连三次发出最初的呼唤。

  “嗒嗒嗒嘀——嗒,嗒嗒嗒嘀——嗒,嗒嗒嗒嘀——嗒。”

  没有反应。

  又发三次。

  船桥灯旁挤出浆液样的光亮,传来一声回应:

  “嘀——”

  这一瞬间的光亮,使得阿透觉得自己操纵遮光板的转盘有了重感。阿透询问船名:

  “嗒嘀——嘀——嘀——嗒,嗒嘀——嗒嘀——嗒,嘀——嗒嗒嗒嘀——,嗒嘀——,嘀——嗒嗒嗒。”

  对方发出一声表示明白的“嘀——”之后,旋即以闪烁的灯光送出船名。

  “嘀——嗒嘀——嗒,嗒嘀——嘀——嗒,嗒嗒嘀——嗒,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嘀——,嘀——嗒嘀——嘀——嗒。”

  无疑应解读为“日潮号”。

  这时,长光短光急切切一阵乱舞。在四周安详的灯光群中,惟独它显得欣喜若狂。夜海远处传来的这种光的呼叫,恰似刚才还在这里的疯女呓语。那不断倾诉刻骨铭心的无上幸福的金属质地的语声,虽不悲戚而听起来却令人黯然神伤……虽说这只不过是船名的通报,但那眼花缭乱的光的呼叫,却好像在一一真切地传递出由于感情的高度亢奋而流通不畅的脉搏。

  日潮号的发光信号,想必是正值班的二等航海士发出的。阿透不由揣度起那位在夜色下从船桥向这里致意的二等航海士的思乡之情。那到处荡漾着白油漆味儿到处闪烁着罗盘和舵轮铜光的明亮房间里,肯定充盈着远航的疲劳和南方太阳留下的余热。风浪中疲于负重的船的归来。二等航海士那富有男子汉气概而又不无懒散的职业性动作。那训练有素的快捷的手势。眼睛中灼人的思归神情。夜幕下,两间孤独的明亮小屋遥遥相望。而信号交换成功时各在远方黑暗中那颗心的确凿存在,恰似夜海中浮游的光闪闪的魂灵。

  这条船预定明晨靠岸,今晚须在3G水域抛锚待命。检疫下午五时过后便停止了,明天早七时方能开始。阿透静等日潮号驶抵第三座铁塔的时刻。然后在接到询问时道出几时几分,以免码头出现混乱。

  “直通船总是提前。”阿透自言自语。这个少年经常自言自语,已经成了习惯。

  时过八点半。风平浪静。

  十时许,睡意袭来。他走下楼梯,到门前呼吸外面的空气。

  脚下县道上,车辆依然很多。东北清水市那边,簇拥在港口四周的灯光神经质地闪闪烁烁。西面晴天时衔吞夕阳的有度山黑影沉沉。H造船厂宿舍一带,清楚传来醉酒的歌声。

  他折回房间,打开收音机,准备收听天气预报。预报说明天有雨,海上浪大,能见度差。接着是新闻,说美军在柬埔寨的行动,将使解放战线的司令部、后勤部和医院无法在十月末之前恢复正常。

  十时半。

  视野越来越差,伊豆半岛的灯光也不复再见。但毕竟比皎洁的月夜好些,阿透昏沉沉的想道。因为海面在月色里眩目耀眼,一片反光,很难辨认入港船舶的桅灯。

  阿透把自鸣钟调至一时半,爬上小床躺下。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四章

  同一时分,本多在本乡家里做了个梦。

  由于旅途疲劳,他早早上床,很快睡了过去。或许白天看了羽衣松的缘故,梦是有关天人的。

  三保松林地带上空的飞翔的天人并非一个,而是成群结队的交相旋舞。既有男天人,又有女天人。本多关于佛教的知识一一付诸梦境。本多于是认为佛经果然并非虚言,一时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所谓天人,指的是住于欲界六天并色界诸天的有情,尤以欲界天广为人知。眼前的天人男女互相打闹嘻戏。由此看来,当是欲界六天的天人。

  其身上有火、金、青、赤、白、黄、黑七种身色光明,看上去宛如以彩虹的翼的巨大蜂雀往来翩舞。

  青发纷披,笑容可掬,皓齿莹莹,体态盈盈,纤尘不染,目光炯炯而一闪不闪。

  欲界的男女天人,随时以身相亲,夜摩诸天的仅仅以手相拉,兜率陀天的仅仅以心相思,化乐诸天的仅仅以目相对,他化自在天的仅仅以语相应——仅仅如此即可完成交合。

  本多所见三保松林地带的天人出游,大约是此类聚会。散花飘飘,仙曲袅袅,香风拂拂。本多初次目睹此番奇景,不由神思恍惚。不过本多心中清楚,既然虽为天人而有情,亦难免轮回之苦。

  以为夜色迷离,却是光朗朗的午后;以为置身白昼,却满天星斗熠熠,一轮明月高悬,天人了无踪影。假如目睹此景的本多无非一个凡夫,自己便可能是所谓渔夫白龙,他想。

  据佛家说法,“男性天人生白天子膝侧,女性天人出于天女腹内。自知过去生处,常食天人须陀味。”

  天人忽而向上飞升忽而往下盘旋。正欣赏之间,天人似有意戏弄本多,竟将脚趾翘起几乎触及本多的鼻端。顺其白皙光洁的脚趾看去,原来摇晃脖颈朝这边笑的,是头上花荫下的金让的面孔。

  天人们越来越无视本多的存在。她们下到几近海岸、砂丘之处,在苍松下端的枝虬间往来飞翔。本多于是被眼前的变幻多端弄得眼花缭乱,一时无法看清全貌。洁白的曼陀罗花连连飘落,箫声笛声箜篌声并天鼓声四下交响齐鸣。青发、长裙、宽袖、肩缠臂绕的丝巾随风飘舞,势若江河横流。冰清玉洁的裸腹忽而荡至眼前,忽而凌空而起,惟见光洁的脚心渐次远逝。莹白娇美的双臂撩带璀璨的虹光从眼前一掠而过,仿佛追寻猎物。就在这一瞬之间,轻舒曼卷的手指和指间悬浮的月轮闪人眼帘。那天持香熏过的丰满酥胸袒露无余,俄而翻空飞去。那历历划过碧空的流畅的腰部曲线宛如一抹横云。继之,一对绝不眨闪的黑眸远远逼近,随着不无凄然韵味的白皙额头的反转,向上映出星群,双足倒立,上下回翔。

  从男性天人的脸上,本多真切地辨出清显的面影和阿勋俊秀的脸庞。只是二者同虹光霓影两相混淆,行踪虽徐缓有致但分秒不驻,因此见而复失。

  只是,既然金让的面孔都已出现,想必时间秩序在欲界天已经紊乱,变得自行其是,前世也同时出现于同一空间。场面堪称平和至极,以为可以如此生生不息绵绵无止,却又顷刻间云散烟消。

  惟独一片松林分明属于现实界的存在。针叶历历可见,本来撑手的树干也给人以粗糙的感触。

  及至后来,本多再也无法忍耐如此络绎不绝的出游陈列,甚至已经失厌,但并未移开眼睛,就像从公园粗大的喜马拉雅杉树干阴影里观看什么一样。受屈蒙辱的公园。夜半更深的警笛。自己无时不在面对,无尚神圣的也罢污秽不堪的也罢,全部一视同仁。所见之物统统合而为一,浑融一体,毫无二致。本多沉浸在莫可言喻的抑郁之中。他抖落梦境,睁眼醒来,如渡海之人扯掉身上缠裹的海草而登上滩岸。

  枕旁杂物篓里,手表悄然作响。

  打开枕边坐灯,时间才一点半。

  本多担心自己再不能入睡,而一直睁眼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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