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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以为是迷雾笼罩,却有一处景象清晰得吓人。顺着雾中这一线光明走去,那边并没有月亮,而是背后的月亮照到自己对面去的月影。

  其实梨枝也并不是自始至终都失掉了自省之心。有时她也十分厌恶自己的这种心情,为这种无聊深感羞愧。但她认为这决不是自己的过错。现在自己落得这般不招人爱的丑相,根本原因在丈夫。就是因为丈夫不爱自己才变丑的。想到这里,憎恨就像喷泉一样涌上心头。

  但是,梨枝并也没有想回避更加残酷的事实;即使自己没有因忌妒而变丑,但变丑的原因还有很多。所以,就算不忌妒,自己也已经不受宠爱了。丈夫固然可恨,但他是为了摆脱梨枝魅力,才不得不把她弄成不招人爱的样子的。这一点还是有情可原的。

  梨枝爱照镜子。两鬓的短发总也拢不上去,挡着脸很讨厌。梨枝的面孔,包括浮肿在内,没有一处不做作。

  从前她觉察到脸上浮肿时,曾经浓施脂粉;讨厌显得倦怠的双眼,而把眉毛描得重些,并刷上厚厚的白粉。丈夫年轻时,把梨枝这张脸称为月亮。她原来也曾怨恨丈夫嘲笑自己的疾病,但是每逢被称呼为月亮的晚上,丈夫对她的爱抚就细致入微。梨枝觉得是自己的病体更惹人疼爱,脸上不知从何时又浮上了骄矜之色。但是现在看来,丈夫从年轻时就喜欢妻子的浮肿,是因为在他的性欲中潜藏着某种微妙的残忍。在那样的夜里确实是情意绵绵,但是他决不许梨枝动一动身,可见本多是从她脸上看到了死去已久尸体的幻影。

  但是现在,镜中的面容,虽说还活着却枯萎了。在那失去光泽的头发遮挡的圆脸上,显露着团扇扇骨般僵硬的恶意。这张脸已渐渐变得不像个女人了,女性特有的丰韵只剩下了浮肿。恰似白昼的月亮,冷冷清清,模模糊糊,充满了倦懒的臃肿。

  如今已不能再浓妆艳抹,因为那意味着失败。但是,丑陋也是失败。现在已无心去弥补这已有的缺陷,所以就让缺陷与丑陋照旧存在,就像海滨起伏的沙丘一样,静静地堆在那里。梨枝思忖,自己怎么也摆脱不掉忌妒的心理,也许并非是丈夫的过错,而是由于自己懒于摆脱,懒得就像身体被很重的被褥裹着一样。要摆脱它,恐怕要花费很大的气力,所以就懒洋洋地听之任之。可是,就算是因为懒惰吧,为什么在自己心里得不到片刻的安宁呢?

  梨枝忽然想起,婚后不久,在这所房子的二楼望见的冬季富士山的优美景色。那是婆母让自己到楼上储藏室去取过年的食品时看到的。当时自己系着红色的系带。

  雨过天晴,夕阳西照,梨枝来到很久没来过的二楼储藏室,想看看富士山,以排遣胸中的郁闷。她登上被褥堆,打开毛玻璃。战后的天空与以前不同,一派光明。但地面上却笼罩着云母般的雾气。看不见富士山。

  第三卷 晓寺 第三十九章

  ……本多在梦中被尿憋醒。

  梦突然被打断,眼前还残留了一些断片。

  本多梦见自己在篱笆连接起来的居民区里四处徘徊。有的人家在院子里摆着花盆架,用贝壳围着花圃;有的人家院子潮湿,到处是蜗牛;有的人家有两个孩子在回廊上,面对面地边喝糖水边爱惜地吃着不成形的饼干。……这是东京被烧掉了一个区域,如今连痕迹都没有了。夹在树篱间的小路尽头,有一扇破败的柴屋。

  打开柴屋进去,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豪华旅馆的前院。宽敞的前院正在举行便宴,蓄着八字胡的经理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向本多施礼。

  这时,便宴的帐篷里响起了嘹亮而悲怆的喇叭吹奏的乐曲。忽然脚下的地面裂开,身着金色衣裳的月光公主乘着金色孑L雀的翅膀出现了。人们头上,孔雀的双翼发着银铃般的声音,在喝彩的人们的头上盘旋。

  人们仰望着骑在金孔雀身上的月光公主,她那褐色的大腿根部发出耀眼的光芒。然而月光公主向仰视着的人群头上,洒下了骤雨般的芳香异常的尿。

  她为什么不去厕所?本多感到纳闷。必须规戒她这种非礼的行为。于是他到旅馆里找厕所去了。

  和外边的喧嚣相反,旅馆内静悄悄的。

  各个房间都没有上锁,房门都开了条缝。本多把每个房间都打开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床上都放着棺材。

  不知从哪里响起了声音:“那就是你要找的厕所!”

  尿已经憋不住了,他走进了一个房间,想往棺材里撤尿,但由于惧怕冒犯神明,没尿出来。

  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

  ……这样的梦,不过是一种可怜的象征,人一老就尿频。然而,本多从厕所回到床上,却兴奋得睡不着。他的心已被方才的梦攫住,只想重温那梦境。因为他在那里切实感到了幸福。

  他祈祷着,希望能在下面的梦中再一次品味那鲜明的幸福感。在那里,洋溢着不避忌任何人的明朗而纯洁的喜悦。只有这喜悦才是现实的。纵然不过是一个梦,但那喜悦却占据了本多人生中的,而且是决不重复的一定的时间。不把这种喜悦看成是现实,那什么是现实呢?

  本多在和睦与同感的完全融和中,仰望着空中骑着金孔雀翱翔的孔雀明王的化身。月光公主是属于他的。

  早晨醒来后,这种幸福感依然照拂着他的全身,心情非常之愉快。

  重新睡下之后的梦漫无边际,毫无前面那个梦的幸福感,自然是回忆不起来的。先前那个梦的光辉,穿透梦的雪堆,仍留在早晨的记忆里。

  那一天也因为公主的“不在”,而成了思慕公主的日子。本多末曾体验过少年人初恋的滋味,如今这情窦初开似的感觉竟然渗透进了他58岁的躯体,他惊愕了。

  说本多在恋爱,扪心自问,这不仅是绝无仅有,也是滑稽可笑的。什么人适合搞恋爱呢?这一点,本多早在松枝清显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那是集外表上的官能的魅力、内心世界的混乱和无知、认识能力的不足于一身,能够在别人身上描绘出幻想的人的特权。是那种极端无礼的特权。本多从年轻时起就明白,自己是与那种人处于两极的。

  由于无知而干预历史,由于意志而从历史上滑落的人的不如意,本多见的多了。他认为,想得到的东西不能到手,其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指望到手。他从未希望过,那三亿六千万元才成了他的。

  这就是他的思想方法。本多决不认为想得到的东西得不到,是由于自己努力不够。或是由于先天的缺陷,以及自己背负的可悲命运。本多爱把这样的认识法则化、普遍化,因为这是本多的天性,所以他后来开始探究那法则也不足为怪。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单独干,所以他很容易既当立法者,又当逃法者。就是说,他把自己所希望的东西限定在决不可能得到上。因为那东西如果到手了,就必将化作瓦砾,所以要赋予自己所希望的对象以不可能性,至少要努力使之与自己保持较远的距离,……也可以说是在内心保持所谓热烈的冷淡。

  至于月光公主,他把这花瓣厚实的暹罗蔷薇神秘化的作业,在御殿场的那一夜大体上完成了。那是将公主放到手绝对够不着,认识也绝对达不到的远处的作业(因为他手的长度与认识的长度本是同一尺寸)。由观看而得到的快乐,也必须以看不到的领域为前提。由印度的那种体验而感到已看见了人世终极的本多,将猎获物远远置于认识之爪达不到的领域,像懒惰的野兽那样躺在向阳地方,舐自己粘着树脂的毛。本多在仿效那懒惰的野兽的时候,不正是想把自己化作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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