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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本多边走边介绍着:

  “入夏之前,我打算在这个有饵箱的平台前面修个游泳池。”

  见女士们反应冷淡,本多觉得自己活像个给客人引路的客店老板。

  没有比接待艺术家一类的人物更让本多挠头的了。和桢子恢复交往是起始于昭和23年,勋15年忌日时的重逢。他们之间并没有和歌作媒介,而是律师与证人之间的事物性交往(可以说接近与同谋的感情),完全是由对勋的追思,转变为个人交情的。其实,彼此对这一点都是心照不宣。当歌人桢子带着弟子正欲向早春的富士山直抒胸臆时,本多却为去留而犹豫,谈起了不合时宜的游泳池的话题。

  本多明白,虽不能说她们轻视他,但至少是把他看作可以放心的人。对她们来说,本多不是艺术圈里的人,也不是竞赛场里的人。本多平和地猜想,桢子如果遇到打官司的朋友,一定会这样介绍他,“本多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不,他不作诗,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民事、刑事都精通,我可以替你去请他帮忙。”

  不过,在不能明说的内心深处,本多害怕桢子,桢子可能也怕本多。或许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是桢子和本多重温旧好的最大原因吧。至少本多了解桢子的本质,到了紧要关头,她是什么弥天大谎都能编得天衣无缝的。

  除了这些之外,对她们来说,本多是个很和善的,不惹麻烦的人。这两个人在梨枝面前总要装模作样,只有到了本多面前,才变得自由地交谈。这两位已经徐娘半老的女人悲切的谈话,使肉感与过去融为一体,情景与记忆交织在一起,大自然也为之变形……。她们就像执行警官给家具一一贴上封条似的,凡是见到美的事物,不即刻贴上抒情的封条决不罢休,似乎这是维护自身不遭受美的侵扰的惟一方法,本多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们这种习惯。好比陆地上的两只水鸟,受灵感的驱使,笨拙地绕了很远,最后还是回到了水中,却意外地获得了优雅和轻快的感觉,又是划水,又是潜泳的情形一样。本多喜欢欣赏她们游弋运动的姿态。她们写出一首诗歌后的兴奋,充分展示了无所顾忌的,精神水浴的风采,恰似本多在挽巴茵见过的小公主和老侍女们水浴的情景一样。

  “月光公主真能来吗?她昨天晚上住在哪儿了?”

  像突然的插入句似的,在本多心里插进了不安的粗糙木片。

  “这院子实在太美了。东边有箱根,西边有富士为背景,不作诗一首抒发一下,岂不浪费了良辰美景?我们住在东京肮脏的天空下,却被催促着作诗作诗,可您却在这里看法律书,这世道简直太不公平了。”

  “我已经把法律书扔了。”

  本多边说边请她们喝饮料。她们端起酒杯时的动作非常之美。确切说来,从轻轻地撩起衣袖,到带戒指的纤细手指捏住玻璃杯把的流畅动作,椿原夫人都在模仿桢子。

  “如果晓雄看到这院子,该多高兴啊。那孩子特别喜欢富士山,参军前,总是把富士山的照片挂在书房里。真是孩子气的天真情趣啊。而且,他还特别单纯。”

  椿原夫人提起了已故的儿子。每次提到儿子,椿原夫人总是唏嘘不已。仿佛在她的内心有个敏感的机关,一说起儿子,这个机关便立刻做出反应,使夫人脸上浮现出表情,而不受夫人的意志支配,犹如人们总是以必恭必敬的表情提到皇帝的名字一样,她转瞬即逝的唏嘘,一如“晓雄”这个名字的签字。

  桢子打开本子,垫在膝上,写下了即兴吟诵的一首和歌。

  “您已经作了一首了?”

  椿原夫人不无嫉妒地瞧着桢子低着的脖颈,本多也瞧着那里。于是,曾吸引过年轻的勋的那片雪白香醇的肌肤,又像残月般在本多的眼底摇曳起来。

  “瞧,今西君来了,一定是他。”

  椿原夫人望着穿过草坪,朝这边走来的人影高声说道。她远远就看出了他那白净的额头和高高的个子,从那蹒跚的步子及拖长的身影就猜得出是他。

  “真讨厌,就会说些无聊透顶的话,太扫兴了。”

  椿原夫人说。

  今西康是德国文学研究家,40岁上下,战时曾介绍过青春德意志派,战后写过各种文章,梦想着性的千年王国。他总说要写这样一本书,却终究没有写。想必是由于他已经把书的详细内容向别人披露的过多了,因而丧失了写作的情趣了吧,或者是由于他不明白那个充满了怪诞和忧愁的千年王国,和今西证券所的二公子——过着优裕生活的自己有何关联。

  虽说他长着一副苍白的神经质的相貌,但擅长交际,巧言伶舌,无论是财界人士还是左翼作家都对他感兴趣。战后,过了半辈子的他,发现了权威和既成道德遭到破坏,发现了与自己相匹配的粗俗野蛮。他还懂得了性妄想的政治意义,并把它当作了传家宝。过去的他,仅仅是个诺布里斯式的梦想家罢了。

  他那贵族般的风度,故意满口粗话地献殷勤,颇受女士们的青睐。称他为“变态”的人,似乎只能证明自己是封建的残余。同时,今西也没有忘记描绘千年王国的未来蓝图,使一本正经的进步主义者们失望。

  他决不高声讲话,因为如果提高声音,就会把事物从微妙的官能领域里剥除,使之化为思想。

  在等待其他客人的工夫,四个人在凉亭里沐浴着下午的日光来消遣。凉亭边的山崖下面的潺潺溪水声,不时回响在他们的耳畔,搅扰了他们的思考。本多不由得想起“永恒流变如瀑布”这句偈。

  今西给自己的王国起了个“石榴国”的名字。这是看到绽开的鲜红石榴子得到的灵感。他说,在梦里,在现实中他都经常与石榴国有交往,因此,大家又向他询问这石榴国的消息。

  “最近,‘石榴国’发生什么事没有?”

  “人口仍然控制得很好。

  “由于近亲通奸很多,所以同一个人既是伯母,又是母亲,又是妹妹,又是堂妹,这样的乱伦例子多得很。也许是这个缘故吧,漂亮得出奇的儿童和丑陋的残疾儿童各占一半。

  “漂亮儿童不分男女,从小就被隔离开了。他们住在‘被爱者乐园’里,那里的设备精良,简直就像人间天堂,经常有人造太阳照射温度适宜的紫外线,人们都赤裸着身体。他们参加游泳等体育比赛,到处鲜花盛开,饲养着各种小动物和鸟类。生活在这样优美的地方,摄取营养丰富的食物,每周做一次身体检查,怎么可能不越来越美呢?但是那里拒绝读书,因为读书是对肉体美的最大损害,所以当然要禁止。

  “他们长大成人后,每周被赶出园外一次,成为园外丑陋的人们玩弄的对象。这样持续两三年之后便被杀掉。把美丽的人在年轻时杀掉,不正是人类之爱吗?

  “在杀戮方法上,国家的艺术家的所有独创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因为,全国到处是性的杀人剧场,在那里,肉体美的姑娘和肉体美的青年扮演各种角色,直到被玩弄死。这些剧再现了神话中和历史上所有年轻貌美时被杀戮的人物,当然也有不少是虚构的。他们都穿着非常漂亮而性感的衣服,在五彩缤纷的照明、奢华艳丽的布景、悠扬悦耳的乐曲声中壮丽地被杀死,在未咽气之前,受到观众的百般戏弄,然后尸体被观众吃掉。

  “坟墓?墓地就挨着‘被爱者乐园’。同样是一个美丽的所在。丑陋的残疾人,月夜来这里散步,沉浸在浪漫的情调之中。这是因为,每个死者生前的塑像代替了墓碑,没有比这块墓地更加充满美丽肉体的场所了。”

  “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呢?”

  “因为对活人是很容易厌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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