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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小船南下时,酷热的夕阳旋即被建筑物隐没了,许许多多壮丽的浴场和形成其背景的成排的大柱子,以及这些柱子所支撑的紧密排列的殿堂,被夕阳映照出一片背光。只有十马牺牲浴场背靠广场,夕阳得以肆意照耀。夕空把河面映成了柔和的玫瑰色,来往的船只投下了淡淡的帆影。

  那是夜幕降临之前的,遍地洒满神秘光线的时刻。这一时刻端正万物的轮廓,细微地描绘出每一只飞鸽,给大地染上枯萎的黄蔷薇色,保持河面的反光与天空残照之间的阴郁的调和,支配着欣赏铜版画之精致的最佳光照度。

  阶梯浴场正是与这种光照相称的雄伟的建筑群。与宫殿和大寺院相同的石阶伸向水中,其背后是高耸的巨大背壁,即便排列着柱子与穹隆,那柱子也是壁柱,拱廊是盲窗,因此阶梯更显示出圣域的威风。柱头采用科林斯式和近东式相混合的装饰。高达40英尺的柱子上,用白线标出了每年夏季的洪水的水位,特别幅度大的涨水,则除了白线外还注明1928年、1936年等年份来作为纪念。比令人晕眩的柱子更高的是有人居住的长廊,背壁的顶部是拱洞,石栏杆上常有鸽子停歇。房顶上辉映着逐渐减弱的夕阳的背光。

  小船渐渐向喀达尔浴场靠近。附近有人在撒网捕鱼。阶梯浴场十分冷清,沐浴的人不多,浴场里和台阶上的人都像黑檀木般干瘦,兀自沉浸在祈祷和冥想之中。

  本多的目光被一个走到台阶的中央,准备沐浴净身的人吸引了。他的背后是一排壮丽的黄土色立柱,柱头装饰在落日的余辉中看得非常真切。此人恰好站在神圣的中心地,与旁边蹲着的削发僧人们的黑身子比较,使人不由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人。他是个身材魁梧的老人。只有他的眼中发出真正蔷薇色的光。

  他的头顶留着很小的白发髻,左手撩着腰间沉甸甸的绯红色腰布,裸露着丰满而略显松弛的肉体。他仿佛无视周围人的存在,陶醉于深深的冥想中,茫然遥望着对岸辽阔的天空。他的右手缓缓伸向天空,像在企求着什么。他的面部、胸部和腹部在残阳中呈现出新鲜的淡粉色,显示了与其他人迥异的不凡气质。然而老人的现世痕迹的黑皮肤,却像黑痣或黑斑或黑纹似的在手腕、手背以及大腿上斑驳地残留着。正由于这个残缺,更衬出他那淡粉色皮肤的崇高。原来他是个白癜风患者。

  一群鸽子飞了起来。

  再次北上的本多坐在小船中,见一只鸽子受惊吓飞起,只一瞬间,无数的鸽子从菩提树丛中振翅高飞。在许多浴场的间隔处,都有伸向河面的菩提树枝,据说等待转生的亡灵,在10天丧葬期内就栖息在那一片片叶子上。

  小船驶过十马牺牲浴场,沿河的红沙岩住家,用绿色和白色的瓷砖装饰窗框,室内都涂成绿色,这些都是“寡妇之家”。从窗口飘出袅袅香烟,传出阵阵钟声,齐声合唱的声音穿透天井,撒向河面。来自各地的寡妇们住在这里,一心等待死期的到来。她们觉得在不堪疾病的折磨,期待以死亡来解脱的这一段光阴,能在贝纳勒斯度过是最大的幸福,所以希望住进这样的“祈求之家”。因为一切都离这里很近。北面不远的地方是火葬浴场,而火葬场上面就是供奉着上千种性交姿势塑像的尼泊尔爱染寺的黄金尖塔。

  本多看见船边有个包裹在水面忽隐忽现的。从形状、体积和长短来看,好像是两三岁的幼儿,果不其然里面包的是幼儿的尸体。

  本多无意中看了下手表,是5点40分。天色渐暗,却见前方的阶梯浴场仍是灯火通明,那是玛尼克尔尼克浴场的葬火。

  那个阶梯浴场在一座印度教寺院下面,面朝恒河的五层宽窄不一的祭坛构成寺院的基座。寺院中央高塔的四周有几座高低不同的宝塔,每个宝塔都有回教的莲花形拱洞露台。这座巨大的黄褐色寺院被烟熏得黢黑,又坐落在高高的柱廊之上,越离近越觉得它那烟雾缭绕,阴森可怖的威严像是浮在空中的幻影似的不吉祥。在小船与台阶之间荡漾着土色的水。黑沉沉的水面上漂浮着很多供花(其中也有在加尔各答见过的红色爪哇花)和香料等。葬火冲天的火焰倒映在河面上。

  火焰升腾,塔上的鸽子骚动不已,天空变成了蓝灰色。

  阶梯浴场临水处有个被烟熏黑了的石头小祠。供的是湿婆神和他的妻子沙蒂,沙蒂是为维护丈夫的名誉投身火中而死的,他们的塑像前也有供花。

  附近停泊着许多满载火葬木柴的小船,连本多的船都难以靠近台阶中央。在熊熊燃烧的柴火后面,可以窥见寺院的柱廊最深处的小火焰。那是永不熄灭的圣火,每次火葬都是从这里取火种的。

  河面上的风停了,空气中积淀着令人窒息的暑热。此时贝纳勒斯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喧嚣代替了沉静,从阶梯浴场也开始传来各种声响,叫嚷声、孩子们的欢闹声、诵经声浑然一体,不仅是人,皮包骨头的狗也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跑。在距离葬火较远的石阶那儿,赶牛的大声吆喝着,把浸在水中洗澡的水牛赶出水面,它们光滑的黑脊背一个个浮了出来,晃晃悠悠地上了台阶,水牛湿淋淋的黑皮,像镜子似的映出了葬火。

  火焰不时被笼罩在白烟里,从烟雾的间隙中窜出火苗。被风刮到寺院露台上的白烟,在黑暗的殿堂里生龙活虎地翻卷着。

  这个阶梯浴场是净化的极点,是印度式的公然暴露的露天火葬场。正如在贝纳勒斯一切神圣洁净之物无不令人作呕一样,这里也毫无疑问是现世的尽头。

  湿婆与沙蒂小祠旁的台阶上,放着一具浸过恒河水的红布包裹的尸体,等候着火葬。紧紧包裹尸体的布如果是红色的,表示死者是女人,白色的表示男人。死者的亲属和僧人在同一个大帐中等候着,他们要等尸体放到柴堆上点火时,将黄油和香料投入火中。不久又一具放在竹架子上的白布包裹的尸体,在僧人和亲属们的唱诵中抬了过来。几个孩子和黑狗互相追逐着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正如在印度随处可见的那样,活着的东西总是跃动着纠缠着。

  6点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四、五个地方腾起了火焰。烟尘被吹向寺院,所以船上的本多闻不到臭味地观看一切。

  最远处的右边,有个地方专门集中骨灰,浸泡于河中。肉体固守的个性消失,众人的骨灰混合在一起融入恒河的圣水,回归四大①和浩气。骨灰堆的最底层在被水浸泡之前,恐怕与其四周的湿土已难区分。印度教徒不建坟墓。本多突然想起去青山墓地为清显扫墓时,发现墓碑下确实没有清显而浑身战栗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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