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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天空稍许放情,雪花在淡薄的阳光里飘舞,路旁的灌木丛中传来像是云雀的呜叫声。道路两旁的松林中夹杂着的樱树上长出青苔,一株白梅在树丛中绽放着花朵。

  清显已是第五天第六次来到这里,眼前的一切景色按说都已经司空见惯,没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但是他今天拖着发烧的病体,脚步像踩棉花似地忽悠摇晃着登上坡路,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显得异常虚幻的明亮,熟悉的风景似乎今天格外新鲜,新鲜得令人惧怕心悸。身体一阵阵发冷,寒颤如锐利的银箭射穿脊梁。

  路边的羊齿草、紫金牛的红果、随风摇晃的松针、干青叶黄的竹林、茫茫的狗尾巴草、草地上冰冻的残留着车辙的白色道路,这一切都融化在前面杉树林的黑暗里。在这一片岑寂的后面,存在着一个充满光明的、含带着难以言状的悲愁的世界,毫无疑义,在那个世界的中心的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聪子犹如一尊纯洁晶莹的小金像悄无声息地居住在那里。但是,如此明亮耀眼的陌生世界果真是久居熟悉的“现世”吗?

  清显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石头的冷气穿透身上的几层衣服侵袭肌肤,他猛烈咳嗽,看见吐在手绢上的痰呈现铁锈色。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然后转过头,眺望着矗立在稀疏的树林远方的山顶积雪。由于刚才咳嗽咳出的泪水湿润了眼睛,看上去远山的积雪显得晶亮润泽,更加耀眼。这时,十三岁那一年的记忆突然掠过脑际,眼前仿佛出现他在给春日宫妃牵裙裾时仰望过的她乌发下那冰清玉洁的粉颈。在他的人生中,那才是第一次感受到令人痴醉的女性的美。

  天又阴下来,雪花渐密。他把皮手套脱下来,伸开手掌接雪。雪花落在灼热的手掌上,即刻融化。这美丽的手掌白白净净,连一个水泡也没有。他心想自己这一生一直保护着这双优美的手掌,绝不受泥土、鲜血、汗水的污脏。这是一双只用来表达感情的手。

  他勉强站起来。

  他担心自己是否能够冒雪走到寺院门口。

  一走进杉树林中,更觉得寒风凛冽,风声在耳边呼啸,冬天的天空如寒水般灰暗,荡漾着冰冷涟漪的池沼已近在眼前。走过池沼,便是郁郁苍苍的老杉树,落在身上的雪花也逐渐稀疏。

  清显什么也不想,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迈。他的所有的回忆都已经崩溃,只想着把逐渐靠拢而来的未来的薄薄外皮一点一点剥去。

  不知不觉走过黑门,覆盖着薄薄一层雪花的菊花形瓦檐的平唐门已近在眼前。

  他走到门厅前面,一下子倒在地上,一阵剧烈的咳嗽,也无法叫门。这时,一老走出来,抚摸他的后背。恍惚迷离的清显还以为是聪子在抚摸自己的背部,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一老不像以前那样,当场断然拒绝,而是把清显留在外面,自己进去。清显觉得等待的时间长得有如永恒。在他等待的时候,一种雾状的东西笼罩在眼前,痛苦和幸福的感觉朦胧地融合在一起。

  似乎听见女人急促的对话声。接着,声音停止了。又过了片刻,就一老一个人出来。

  “还是无法见面。您来多少遍也无济于事。我让寺院的人送您,请您回去吧。”

  于是,清显由一个身体粗壮的寺院男仆搀扶着,冒着纷飞的雪花,回到人力车上。

  第一卷 春雪 第五十三章

  二月二十六日深夜,本多来到带解町的葛屋旅馆,一看清显病成这个样子,就要立即带他回东京,但清显执意不肯。那天傍晚,当地医生到旅馆来给清显看过病,说可能是肺炎。

  清显希望本多明天去月修寺,无论如何要直接面见住持尼,殷切恳求,让她改变主意。因为清显觉得,住持尼也许能听得进第三者的意见。清显对本多说,如果住持尼答应见面,就是抬着,也要把他的身体抬到月修寺。

  本多起先不同意,最后还是接受清显的请求,答应前往,表示自己面见住持尼,将尽最大努力进行说服,争取满足清显的愿望,但他要清显坚决保证,万一对方坚决不同意,清显必须立即回东京。当天晚上,本多整整一夜都给清显更换胸部的湿布。在暗淡的煤油灯光下,清显雪白的胸脯也被湿布敷得发红。

  三天以后就是毕业考试,本多的父母亲自然不同意他在这个关键时刻出门旅行,但本多把清显发来的电报拿给父亲看。父亲也没细问,就说“快去!”母亲也表示同意,这使本多感到意外。

  由于废除终身制,不少法官突然奉命退职,本多大法官打算与这些老朋友命运与共,提出辞呈,却未获批准。他的这种做法是在教育儿子要尊重友谊。本多在前往带解町的车里还一直努力复习功课,到旅馆来以后,即使彻夜照顾清显,也仍然抽空翻看逻辑学的笔记。

  在煤油灯黄色雾状的光晕里,两个年轻人截然不同的心灵世界的影子都显露出锐利的尖端。一个人为恋爱病损憔悴,一个人为现实发奋学习。清显在浑浑噩噩中沉溺于混沌盲目的爱的海洋里,一边扯着缠脚的海藻一边艰难地游泳;本多脚踏实地地梦想着建造一座坚实的理智的大厦。热昏的头脑与冷静的头脑在早春的寒夜同时存在于这家老旧旅馆的一个房间里,而且各自被自己的世界的最终时刻到来所束缚。

  本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感觉到,绝不可能将清显脑子里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虽然清显的身体躺在自己面前,但他的灵魂早已飞驰而去。他时常在意识朦胧中似乎呼唤聪子的名字,但是那红晕的脸颊看上去毫无憔悴的感觉,甚至觉得比平时具有活力,如同在象牙里面放置一团火那么美丽。当然,本多明白,对他的内部世界连碰都不能碰一下。他的身上有一种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其化身的情感。不,不论什么情感,自己都无法成为其化身。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自己缺少这种允许情感向内心世界渗透的素质。尽管自己也具有深厚的友谊,也懂得同情,但要获得真正的“感受”,还是缺少点什么东西。自己为什么总是一心一意在内外世界维护井然的秩序,而不能像清显那样,将火、风、水、土这不定形的四大元素统统收藏于体内呢?

  他的目光又回到写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笔记本上。

  “亚里斯多德的形式逻辑学统治着中世纪以前的整个欧洲学术界,可以分为两个时代。‘旧逻辑学’以《工具论》中的《范畴篇》、《解释篇》为创始,‘新逻辑学’则以十二世纪中叶完成罗马文翻译《工具论》为标志……”

  他不由得感觉到这些文字如同风化的石头从自己的脑子里一块一块地被剥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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