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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这样,他们至少在精神上得到满足,做着忙碌的思考。精神上的忙碌,实际上是属干病人的范国。

  千惠子由衷地赞赏丈夫的学识之渊博。其一例就是谦辅懂希腊语,却不向任何人炫耀。这在日本至少是鲜见的。他还能谙记拉丁语二百一十七个动词的变化,一无遗漏地识别许多俄国小说的登场人物的长长的名字,同时还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诸如日本的能乐是世界最高的“文化遗产”(这句话是他最喜欢的)之一,“其洗练的美意识可以与西欧的古典相匹敌”等等。这就像著书全部卖不出去、却自诩是天才的作者一样,虽然无人邀请自己去作讲演,却自信自己的学说是为世人所不接受的学说。

  这对知识分子夫妻确信,只要稍下功夫,总会使人生起变化的。这是一种旁观者的确信。思索着谦辅那种退伍军人似的自负是从哪儿训练出来的。或许反正是来自谦辅所最轻蔑的杉本弥吉的遗传吧。只要听从他们既无偏见又无私心的忠告行动就是好;否则违背其忠告,招致失败就会被认为完全是出于被忠告者的偏见所喜欢的招数。他们夫妇具备可以责备任何人的资格,其结果却陷人不得不宽恕任何人的不如意的境地。不是吗?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人世间没有任何一件是真正重要的事。

  以他们自己的生活来说吧。只要稍下功夫就可以轻易地改变的,可眼下他们却懒得下功夫。他们与悦子的不同点。就是他们可以轻易地爱上他们自己的息惰。

  所以。观赏祭祀后的归途中。谦辅和千惠子在雨云低垂的路上稍落后于他人,他们边走边紧张地期待。相互猜想着美代妊娠的来龙去脉。最后决定美代今晚留住医院,明早才回到家里。

  “至于是谁的孩子,肯定是三郎的。这就不用议论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对于妻子毫无怀疑自己,谦辅感到相对的寂寥。在这点上,他对已故的良辅多少怀着一种妒忌心。话里有话似地说:“要是我的,怎么办?”

  “我可不愿意听到这种玩笑。我的性格是不能容忍这种龌龊的玩笑的。”

  千惠子像童女似的,用双手的指头紧紧按住双耳。尔后大摇摆着腰身,耍起脾气来。这个真挚的女人,是不喜欢世俗的玩笑的。

  “是三郎的。肯定是三郎的嘛。”

  谦辅也是这么想。弥吉已经没有平时的能力了。只要观察一下悦子,就会找到确凿的根据。

  “事态将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悦子的脸色非同平常啊!”——他望着距他五六步的前方与弥吉并肩而行的悦子的背影,压低嗓门说。从后面可以看见悦子稍端着肩膀走路的模样,她无疑是忍受着什么感情的折磨。

  “这样看来,她还爱着三郎锣。”

  “是啊。在悦子看来,是很痛苦的啊!她这个人为什么这样不幸呢?”

  “就像习惯性流产一样,这是一种习惯性失恋哪。神经组织或什么部位出了毛病,每次恋爱一定落人失恋的苦境哟。”

  “不过,悦子也很聪明,她会很快设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的。”

  “我们也亲切地参与商量吧。”

  这对夫妻犹如穿惯了成衣的人怀疑裁缝店的存在的理由一样,在怀疑酿成悲剧的人的存在,尽管他们对已经发生的悲剧颇感兴趣。对他们来说,悦子依然是难以解读的文字。

  十月十一日从早就下起雨来。风雨交加,把一度打开的木板套窗义关上了。而且,白天停电。楼下每个房间都像泥灰墙仓库一样,黑魃邋的。夏雄的哭声以及信子和着这声调的半开玩笑的哭声,实在令人讨厌。信子没能去看祭祀,一直在闹别扭,今天不肯去上学了。

  为此,弥吉和悦子难得地来到了谦辅的房间。二楼没有装上木板套窗,玻璃窗做得格外坚固。雨刮不进来,可是走去一看,一处漏雨。紧挨这处摆了一个放上搌布的铁桶。

  这次访问是划时期的。高筑的门槛,把自己围在狭窄的世界里生活的弥吉,从未曾造访过谦辅和浅子的房间,在自己的家中,自然而然地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禁区。其结果是,殷勤周到的谦辅看见弥吉走进来,便竭力摆出一副惶恐的感激的姿态,同千惠子一起忙不迭地备好了红茶,这给弥吉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不用张罗了。我只来‘会儿避避难。”

  “真的,请不用张罗。”

  弥吉和悦予先后这样说道。他们像是孩子玩公司游戏,扮演来访部下家的社长夫妇一样。

  “悦予的心真叫人摸不透啊一干么总是躲藏似地坐在公公的后面呢‘”事后千惠子说。

  雨密密麻麻地下着。把四周闭锁在其中。风稍稍平稳了,惟有雨声还是那样凄厉。悦子移开视线,瞥见雨水顺着漆黑的柿予树干像墨汁似地流淌下来。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情简直是被闭锁在单调的残忍的压倒一切的音乐中。这雨声不正像是数万僧侣念经的声音吗?弥吉在说话。谦辅在说话。千惠子在说话。……人的话是多么无力,多幺狡猾,多么徒然。粗鲁、微不足道,尽管如此,却还拚命地向某处伸展。多么繁忙啊!……任何人的话,都敌不过这残忍而激越的雨声。睢有不受这种语言困扰的人的呐喊,惟有不懂语言的单纯的灵魂的呼唤,才敢同这雨声相抗衡。才敢冲破这雨声的死亡的墙.悦子想起被篝火的火焰照亮、并从自己眼前疾驰而过的一群蔷薇色的裸形。还有他们年轻圆润的野兽般的吼声……

  只有这种吼声,只有它才是重要的。

  悦子蓦然醒悟过来。弥吉的声音高昂。原来他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对象是三郎的话,该怎样处置美代昵?我觉得这个问题得看三郎怎样哕。得看他道义上的态度怎样来定哕。假设三郎坚持回避责任,那么就不能让这样一个不仁不义的汉子留在这个家中,要把他解雇,只留下美代……一不过,美代必须马上堕胎。又假设三郎认真承认自己的不是,要娶美代为妻,那就算作罢,让他们作为夫妻按老样子留下来。二者择一。你看怎么样?也许我的意见有些偏激,但我是以新宪珐的精神为准则的。”

  悦子没有回答,只在嘴里轻轻地说了声:“这……”她那双端丽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在空中某个毫无意义的焦点上。雨声允许了这种沉默‘尽管如此,谦辅望着这样一个悦子,不免感到她有些地方简直像一个疯女。

  “这岂不是叫悦子无法表态吗?”

  谦辅助了她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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