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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他把雪橇朝那个不知啥玩意儿的东西赶过去,那东西也朝我们迎面移动过来。过了两分钟我们碰头了,却原来是一个人。

  “喂,老乡!”车夫对他喊道,“告诉我,路在哪儿?”

  “路就在这儿,我站的这块地方就是硬实的路面。”过路人回答,“问这个干吗?”

  “听我说,汉子!”我对他说,“这一带你熟悉吗?你能不能带我找个住宿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熟悉,”过路人回答,“谢天谢地!这一带四面八方,咱家骑马走路都跑遍了。得!看这鬼天气,怪不得你们迷路了。最好就停在这儿等等,兴许暴风雪会停,天就开了。到那会儿,看看天上的星星,咱们也能赶路。”

  他神色镇定,这使我胆壮。我决心听天由命,何妨就在这草原上住一宿。这时,那过路人突然一下子跳上驾车台,对车夫说:“好了!上帝保佑!村子就在附近。往右拐,走吧!”

  “干吗往右拐?”车夫不以为然地问,“你看见路了?马是人家的,套包不是自己的,拼命赶吧!就这么回事。”

  我觉得车夫在理。我说:“真的,为什么你以为村子就在附近呢?”

  “因为风正从那边刮边来,”过路人回答,“我闻到了烟味,这就是说,村子就在附近。”

  他的机灵和敏锐的嗅觉使我吃惊。我叫车夫赶过去。马匹在深深的积雪里艰难拔腿前行。雪橇缓缓移动,时而碰上雪堆,时而陷进坑洼,忽左忽右地颠簸,真好比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沙威里奇一个劲地叹气,时不时碰碰我的腰。我放下帘子,裹紧皮大衣,闭目打盹。大家不说话。

  狂风呼呼叫,雪橇缓缓摇,仿佛给我催眠似的。

  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只要把我生活中的奇异情节跟这个梦相参照,直到如今我还觉得这个梦是个兆头。请读者原谅我,因为,凭经验大致知道,虽然全都尽可能对迷信偏见表示鄙夷,但为人总会有点儿迷信。

  当时我心灵和感觉还处在那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现实隐去,幻觉频生,二者又若明若暗杂然纷呈,浑然一境。我分明感觉到,暴风雪尚未停息,我们正在雪原上乱闯……可我又突然看见一扇大门,我们驶进了这家庄院。我脑子里冒出的

  第一个念头就是生怕父亲发怒,怕他责怪我这次不得已又返回到父母庇荫之下,怕他责怪我故意将他的教导当作耳边风。我心中忐忑,跳下雪橇,抬头一看:母亲站在台阶上迎接我,愁眉苦脸。“轻点,”她对我说,“你爹病危了,想跟你诀别。”我吓坏了,跟着她走进卧室。房间很暗,床边站了好些人,一个个面带愁容。我轻轻移步到床前。母亲掀开帐子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彼得鲁沙来了。他听到你生病以后就掉转头往回赶。你给他祝福吧!”我跪下,睁大眼睛注视着病人。怎么回事?……床上没有我父亲,却躺着一个黑胡须的汉子,他笑逐颜开地瞅着我。我摸不着头脑,回过头问母亲:“怎么回事?他不是爸爸?凭哪一条我要这个庄稼汉给我祝福?”“反正一样,彼得鲁沙!”母亲回答,“他是你主婚父亲,吻他的手吧!让他给你祝福……”我不干。这时,那汉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从背后拖出一把斧头来,朝四面乱砍。我想逃……但跑不动。房间里尽是死尸,我磕磕碰碰撞上了一具具尸体,在一滩滩血泊中间滑溜过去……那个吓死人的汉子爱抚地叫唤我,说道:“别怕,过来!让我给你祝福……”我害怕,感到迷惑……突然我惊醒了。马站住了,沙威里奇抓住我的手说:“下车吧,少爷!我们到了。”

  “到了哪儿?”我问,抬手擦眼睛。

  “到了客栈。上帝保佑!咱们差点儿撞上了院子的栅栏了。

  下车吧,少爷!快下来暖和暖和。”

  我下了雪橇。暴风雪还在继续,不过势头已经减弱。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店主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提一盏马灯,领我进了正房。这间房子很小,但却很干净,点了一枝松明。墙上挂着一杆长枪和一顶高高的哥萨克皮帽。

  店主人是个雅伊克哥萨克,看样子,六十来岁,气色很好,身体健旺。沙威里奇手捧食品盒随后进来,他拿来火,要烧茶。我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想喝茶了。店主人出去张罗去了。

  “那个向导在哪儿?”我问沙威里奇。

  “这儿,大人!”一个声音从我头上回话。我抬头一看,但见高铺上一部大黑胡子、两只闪烁的眼睛。

  “怎么,老兄,冻坏了吧?”

  “叫咱家怎地不冻坏?只穿一件粗呢袄子哩!本来还有件羊皮褂子,可隐瞒真情倒是罪过,昨晚押给酒店老板了。原以为冷得不厉害。”

  这时店主人进来,捧了个热气腾腾的茶炊。我请向导也来喝杯茶。那汉子从高铺上下来。他的仪表我觉得非常出色:四十岁左右,中等身量,精瘦,宽肩膀,一部大黑胡子,中间偶有几根白丝,一双大眼睛很灵活,炯炯有神。脸上的表情,看了令人着实非常愉快,但又带点狡诈味儿。头发剃成一个圈,穿一件粗呢短褂子和鞑靼人的肥大的灯笼裤。我端杯茶递给他,他抿了一口,皱起眉头。

  “大人!请做做好事,叫杯酒来吧!咱家哥萨克可不惯喝茶。”

  我乐意满足他的要求。店主人从橱子里取出一个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跟前,盯住他的脸:

  “哎嘿!”店主说,“你又到我们这边来了!你从哪儿来?”

  向导意味深长地使眼色,用顺口溜回话:“飞进菜园子,啄啄大麻子,婆婆扔块小石子——没有打中。得了!你们的人怎么样了?”

  “我们的人又能怎么样?”店主回答,也用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语:“动手要敲晚祷钟,神父老婆不答应,神父去串门,小鬼来上坟。”

  “别说了,大爷!”我的流浪人说,“天要下雨,不愁没菌子,只要有菌子,不愁没篮子。而目下(他又使了个眼色),斧头得藏在背后啰!因为守林人正在巡逻。大人!为了您的康健,干杯!”他说了这话,端起酒杯,划个十字便一饮而尽。

  然后向我一鞠躬,爬上高铺去了。

  那时,这强盗式的切口我一点也听不懂,但后来我猜出来了,他们是在谈论雅伊克军队,那时刚刚把1772年暴动镇压下去。沙威里奇听他们谈话,面带鄙夷的神色。他时而望望店主人,时而望望向导,心存疑惧。这家客栈,或照当地的说法,叫大车店,坐落大草原当中,离任何村庄都很远,简直就象个土匪窝子。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继续赶路,那是想也不用想了。沙威里奇担惊受怕的样子,我看了心里好笑。这时我要睡了,便往大板凳上一躺。沙威里奇决定爬到炉子上去开铺。店主人睡地板。不久,整个小房子里都打鼾。我也睡得活象个死人一样。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很晏了。我看到,风雪已经停了。阳光灿烂。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原,白得耀眼。马已经套好。我跟主人结了账,他只要了很少一点钱,以致沙威里奇没有异议,没有象平素那样讨价还价了,而昨晚的疑虑也就从他脑子里消除干净。我叫来向导,感谢他的帮助,吩咐沙威里奇给他半个卢布的酒钱,沙威里奇紧锁眉头。

  “半个卢布的酒钱!”他说,“干吗?为了他把你带到客栈里这件事吗?少爷,随你咋办,反正咱们没有钱多。见人就赏酒钱,那还了得!很快自己就得饿肚子了。”

  跟沙威里奇我是不便争执的。我已经答应过他,银钱全归他统管。我感到内疚,因为不能感谢这个人,即使不能说他救苦救难,至少也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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