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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琉辛诺村源流考


  上帝如果赐我以读者,那么,他们很可能将出于好奇心想要知道,我是以怎样的方式下定决心来写这部戈琉辛诺村源流考的。为达此目的,我必须事先描述某些细节。

  1801年4月1日,我出生于戈琉辛诺村,父母都是正派高尚的人。在我村教堂执事那里我接受了发蒙教育。那位可敬的先生使我得益非浅,日后在我身上发展了的对读书的爱好以及总而言之对文墨工夫的志趣都多亏了他。我的进步虽然缓慢,但却扎实,因而在我出世后的第十个年头我已经通晓了至今仍留在我头脑里的一切东西。我的头脑生来就虚弱,并且由于同样虚弱的身子骨的原因,不容许我更多地增加头脑的负担。

  文学家的美名对我来说是最可羡慕的。我的双亲虽是最可敬佩的人,但为人朴实,所受的教育是老派的,从不读一句书,全家除了给我买来的《识字课本》、皇历以及《最新尺牍大全》之外,其他的书籍一概没有。阅读《尺牍大全》,长期以来成了我乐以忘忧之事,我背得滚瓜烂熟,虽如此,但每天每日我还是在其中发现了层出不穷的新的美不胜收之境。除了我父亲曾在其麾下任副官的普列米亚尼可夫将军之外,库尔冈诺夫在我看来是最伟大的人物。关于他,我询问过碰到的所有的人,很可惜,没有人能够满足我这个好奇心,谁也不知道他的为人,而对我的一堆问题只有一个回答:库尔冈诺夫撰写了《最新尺牍大全》,而这一点我是早已确信无疑的了。一团未知的黑暗笼罩着这个人物,就象他是上古的半个神仙,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实有其人。他的名字我觉得是虚构出来的,而关于他的传说似乎是虚无缥缈的神话,有待于新出一个尼布尔①去考证。话说回头,此人还是不断跟踪我的想象,我费尽心机想赋予他神秘的面貌以某种明确的形象,于是最终定夺,他应当酷似地方自治会的书记克留奇金,那是一个小老头,生着红鼻子,两眼闪烁有神。

  ①尼布尔·巴托尔·乔治(1776—1831),德国古代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

  1812年我被送往莫斯科,进了卡尔·伊凡诺维奇·梅勒寄宿学堂。在那儿我呆了不到三个月,因为在敌人拿破仑进攻以前放我们回家了。我又回到了乡下。赶走操十二种语言的敌军以后,又想把我再次送到莫斯科去看看动静。卡尔·伊凡诺维奇回到了昔日学堂的瓦砾场没有?或者,在相反的情况下,就打算把我送进另外一个学校。但我恳求母亲把我留在乡下,因为我的健康状况不佳,不允许我早上七点钟起床,而所有寄宿学校的作息制度通常都是如此规定的。因此,我长到十六岁,却依然停留在发蒙阶段,而跟我那帮调皮鬼玩棍棍球乃是我唯一的学科,此项学问还在寄宿学堂时我已获得相当丰富的知识。

  此时我进了××步兵团任士官生。在该团我一直呆到去年即18××年。在团里呆了这几年,给我留下的愉快的印象不多,只除了两件事,一是晋升军官,二是当裤兜里总共只有一卢布六十戈比的时候突然赢了二百四十五卢布。慈爱的双亲相继去世,我不得不退伍,回到祖传宅子里来。

  这期间我的生活对我非常重要,因此我打算多唠叨几句。我得事先请求好心的读者原谅,如若我把他的俯就之意用得不当的话。

  那是个深秋阴雨的日子。到达驿站之后,我得转路回戈琉辛诺村了,我雇了一辆马车,沿着小路回家。虽然我生性文静,但重睹度过我美好年华的那些地方的急不可耐的心情如此强烈地控制着我,以至我时不时地催促车夫,时而答应赏他酒钱,时而又威胁要狠狠揍他,我顺手给他背脊上捅了两三下,很灵验,那效果比掏出和解开钱包还来得更快当。这个,我得承认,敲了他两三下,在我生平是

  第一遭,因为车夫这帮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特别对劲。车夫赶着三套马车,但我觉得,他是在按车夫的老章程办事,挥舞鞭子,拉紧缰绳,确乎在规劝他的马儿。终于,戈琉辛诺村的灌木林遥遥在望。过了十分钟,马车驶进庭院。我的心跳得厉害,心情说不出的激动,环顾四周,不见戈琉辛诺已经八年啦!一株株白桦,我亲眼看见将它们栽在篱笆旁,如今已经长大,枝叶繁茂,直指蓝天。庭院里,旧时曾砌了三个方方正正的花坛,其间是一条铺沙的甬道,而今业已变成未加修刈的草地,上面一头黑色的母牛在吃草。我的车子在台阶前停下。侍仆跑去开门,但门闩已经上锁。百叶窗已经打开,房子似乎还有人居住,一个女人从仆人的厢房内走出来,问我找谁。当她得知老爷本人回来了,便再跑了回房。接着,一群群仆役将我团团围住。我打从内心深处被感动了,眼见得一张张面熟的和陌生的面孔,我便跟他们一一友好地亲吻。少年时我的淘气鬼如今已成了当家人,而坐在地板上以供驱使的小丫头而今已成了生儿育女的主妇。男子汉都哭了。对娘们说话,我毫不客气:“你可老了呀!”得到深情的回答:“而您呢,老爷?您可变丑了呀!”他们把我带到后庭的台阶,我的奶妈迎面窜来,一把抱住我,又哭又号,好似我成了历尽艰辛的奥德修斯了。有人跑去给澡堂生火。厨子,由于无所事事,业已长了一大把胡子,自告奋勇给我张罗午饭,或曰晚餐——因为天色已黑。当即给我打扫房间,那间房子里原先住着奶妈跟我先母的丫鬟。我发觉自己已经栖身于舒舒服服的祖传安乐窝里了,二十三年前我正在这间房子里呱呱落地。

  将近有三个礼拜,我在忙忙碌碌中打发过去。我结交陪审员、贵族首席代表以及省里各色官员人等。最终我接受了遗产并接管祖传的这个田庄。我安定下来,但很快一种无所事事的烦闷开始折磨我。其时我还没有结识善良的、可敬的邻居××。管理田庄的事务我全不在行。被我指定为掌管钥匙的全家总管的我的乳母所说的故事,总计由十五个家庭掌故构成,对于我本应妙趣横生,但一经她的嘴巴说出来,就永远单调乏味之至了。因此,对我来说,她本人就成了另一部《最新尺牍大全》,其中,我知道在哪一页上可以找到哪一行。那本名副其实的《尺牍大全》我在仓库里一堆破烂中间找到了,它那样子显得很狼狈。我把它拿出来重见天日并且动手钻研它,但库尔冈诺夫对我已经丧失了昔日的魅力,我再读了一遍,从此不再翻阅。

  在这极端狭隘的境界里,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何不自己动手也来试试写点什么呢?偏爱我的读者已经获悉,我读书是花了叮噹响的银钱的,而我也没有机会获取那一失手就溜走的东西,痴长到一十六岁还跟奴仆的孩子玩耍,随后,又从一个省迁移到另一个省,从一家住宅搬进另一家住宅,跟犹太人和店小二消磨时光,在破损不堪的台子上打弹子球,在泥泞的道上开步走。

  再说,当个作家,我觉得是如此困难,对我辈如此不可企及,以至提起笔来就吓坏了自己。当我想跟一名作家会见的火热的愿望也无从实现的时候,我有什么奢望挤进作家的行列呢?但是,这使我回忆起一件事,我要把它说出来,用以证实我对祖国文学一贯的爱恋之情。

  1820年,当时我还是个士官生,一次因公出差到了彼得堡,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虽然我在那里没有一个熟人,但时间消磨得倒也痛快。每天我不声不响上戏院,坐进第四层包厢。我熟知所有演员的名字,热烈地爱上了坤角,她在星期日的剧目《仇恨人类与忏悔》①中出色地扮演了阿玛丽亚。早晨,从参谋总部回来,照例我就上一家低矮的小吃店,叫一杯巧克力,读读文学杂志。一次我坐着专心阅读《善良》杂志上的一篇批评文章,一个穿青绿色大衣的人向我走过来,从我的小书本下边轻轻地抽取一张《汉堡日报》。我专心阅读,连眼睛也没抬一下。这位客人叫了一份牛排在我对面坐下。我仍旧在阅读,没有注意他。这时他吃着早餐,生气地骂了小堂倌招待不周,喝下半瓶酒就走了。有两个年轻人也在这里用早餐。

  ①德国作家柯泽布的小歌剧。

  “你知道他是谁?”一个年轻人问另一个,“他就是E①,一位作家。”

  ①射影作家布尔加林。

  “作家?”我不由自主大叫一声。于是我扔下没有读完的杂志和没喝完的一杯巧克力,跑去付帐,没等找回零钱就跑到了街上。我环顾四周,远远地望见那件青绿色的大衣,我便放开腿沿着涅瓦大街跟踪追去,差点跑了起来。迈了几步,陡然感到,有人拦住了我,我一看,一个近卫军军官提醒我,说我不该把他撞出了人行道,而应当立正,向他敬礼。挨了这顿训斥,我就小心翼翼了。很不幸,我老是碰到军官,我得时时停住脚步,而那位作家总是遥遥在望。有生以来,我这件士兵的大衣从没有显得如此之沉重,有生以来,军官的肩章从没有如此令我羡慕。终于,到了安尼奇金桥,我好不容易赶上了那个穿青绿色大衣的人。

  “请问,”我开口说话,举手行军礼,“阁下就是E先生吗?您的出色的文章鄙人有幸在《教育竞赛者》杂志上拜读过了。”

  “您错了!先生!”他回答,“我不是作家,我是诉讼代理人。不过,E先生我倒是知交。一刻钟以前在警官桥我刚碰见他。”

  就这样,我对俄罗斯文学一片崇敬之心只值得我损失的那三十个戈比的找头,此外,因失职而遭到训斥,还差点被拘禁——一场空!

  全不管我理智提出的抗议,那个想当作家的大胆的念头总是时时入侵我的头脑。终于,无力抵抗天性的发展趋势,我给自己订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抱定百折不回的宗旨,无论写啥玩意儿非得把它填满不可。诗歌的各类体裁(因为关于驯服的散文我还无暇顾及),我都一一分析评价过了,于是决定立即着手做史诗,取材于祖国的历史。不久我就找到了我的主人公。我选定了留利克。我便着手工作。

  论做诗,我可学到了一些决窍,那是我把《危险的邻居》①、《评莫斯科林荫道》、《普列斯宁池塘》②等等抄录在笔记本时所学到手的(这些笔记本在军官之间辗转传观)。纵然如此,我的长诗还是进展缓慢。诗写到第三行,我就把它扔了。我想,史诗的体裁不是我的体裁,我便动手写悲剧《留利克》。悲剧也难产。我就想把这悲剧改成叙事诗试试看,但是,叙事诗也不肯行个方便。终于,灵感照亮了我的心,我又提起笔来,到底得心应手完成了在留利克画像下面的几行题辞。

  ①《危险的邻居》是普希金的一部讽刺性的长诗。

  ②《评莫斯科的的林荫道》和《普列斯宁池塘》是当时传抄的两首匿名讽刺诗。

  且不说作为年青诗人的初试锋芒之作的我的题辞并非全然不屑一顾,但是我自知并非天生的诗人,对于这个初步经验,我还是感到满意的。从此我的创作经验将我捆绑在文学事业之上,我就不能够跟文稿和墨水瓶分离了。我想降格以求弄弄散文。机会方来,我懒得作创作前的材料钻研,懒得拟定提纲,懒得安排章节等等,我打算信手拈来零星的思想,不管它前因后果,不管它前后顺序,大笔一挥,就记下那思想刚冒出来的一霎时的模样。就这样,整整两天,我搜索枯肠,想出了如下的格言:

  “若有人不服从理智之法则而听凭情欲之摆布者,彼当迷途难返,终将悔之晚矣!”这思想当然正确,但一点也不新鲜。把思想这玩意儿暂且扔到一边,我就来抓小说。但是,由于不善于处置虚构的故事,我便选择一些从各色人等口里听来的奇闻逸事,尽力渲染,绘声绘影,有时竟至企图用自己异想天开的奇葩异卉来妆饰真理。做这等小说的时候,我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学会了表达得正确、顺畅和自由。但是,很快我积存的材料用光了,我只得再次找寻文学活动的对象了。

  应该扔掉琐屑的和令人可疑的奇闻逸事而从事真实伟大事件的描述,这个打算早就激发了我的想象。做一个许多世纪与众多民族的公正的法官、观察者和预言家,我觉得,乃是作家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但是,以我这可怜的教育程度,我能够写出什么样的历史呢?忠良博学之士,人材济济,不是早已超越了我吗?有哪一种历史题材不被他们囊括罄尽?叫我动手写世界通史吗?——修道院长米罗特的不朽巨著难道就不存在了?叫我转到本国通史来吗?那么,在塔吉雪夫·鲍尔静和戈里可夫之后,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当我连斯拉夫文的数字还不熟悉的时候,我能埋在编年史的故纸堆中去发现古文献的隐密的涵义吗?我再打算弄弄小范围的历史,例如我省省会志,但这事也有不少障碍,我简直难以克服。要进城去,拜会省长和主教,请求允许进入档案库和寺院典藏室,等等。而编写本县县志对我倒方便得多,但这种县志对于哲学家或实用主义者都索然寡味,对于文章妙手也不能提供材料。××改名为县城始于17××年,其唯一显赫的事件记载于其史册者,便是十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掉了劝业场和县府衙门。

  一次意外的机缘解决了我的疑难。我的洗衣妇在阁楼上晾晒衣服,发现了一只篮子,里头塞满了一团破烂、刨花和书本。全家都晓得我爱读书。我的管家婆这时正跟我坐在一起。面对我的稿本,我正咬着笔头,寻思总结乡下说长论短的经验。管家婆得意洋洋,把一只篮子拖进我房间,高兴地大叫:“有书!有书!”

  “有书!”我应和着,狂喜地奔到篮子旁边。确实,我见到一堆书,绿的和蓝的封面——这是一批陈年皇历。这个发现使我热情立即冷却,但我总算高兴得到这个意外之物,因为那终归是书籍啊!慷慨解囊,我赏给那个洗衣妇半个银卢布。

  等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便翻阅这些皇历,很快我便被强烈地吸引进去了。这些皇历,从1744年到1799年,五十五年没有间断。通常附加在历书上以备记录之用的蓝色纸页,写满了老式字体的文字。瞥一眼这些文字,我吃惊地发现,它们不但记载了风雨晦明的变化以及陈年流水账目,也有关于戈琉辛诺村的沿革的简短的叙述。我立即动手分析这批珍贵的笔记并且很快发现,这些笔记保持着严格的编年顺序,构成了几乎整整一个世纪内我的祖传田产的一部完整的历史。此外,还包含着经济、统计、气象以及其他科学观测的取之不尽的材料。从此以后,研究这些笔记完全占住了我的时间,因为我看出有可能从中整理出结构谨严的、令人心旷神怡和富于教育意义的文章。钻研这批无比珍贵的文献之际,我就开始寻找戈琉辛诺村村史新的根源。接着,获得的证据无比丰富,令我吃惊。我花了整整六个月做资料研究,然后,进入早已期待的著述工作,多亏上帝开恩,我终于完成该项著作,其时为一千八百二十七年十一月上浣之三日。

  此刻,好似那个其大名我已忘却的某个与鄙人相类的史学家一样,完成了甘苦自知的巨著,放下笔来,黯然伤神,步入花园,思绪万端:我完成了何等的功业呵!我觉得,写完戈琉辛诺村源流考以后,这个大千世界已经不需要我了,我已经尽了我的职责了,我该安息了!


  此处我提供一份我编写戈琉辛诺村源流考的原始材料的清单如次:

  1.陈年皇历总汇。共五十四部。其开首二十部尽皆老式翰墨及官衔。其按年序之记载是我曾祖父安得列·斯杰潘诺维奇·别尔金之所为。此记述明确、简短。例如:五月四日,雪。特里希卡因病挨打。六日,栗色母牛死。先尼卡因酗酒挨打。十一日,天气晴朗。小雪。猎兔三只。如此等等。其间并无任何微言大义……其余三十五部,显见得出自许多人手笔,大都由所谓掌柜笔法写成,或附头衔,或无头衔,大体上文字啰嗦,语无伦次,并且毫不遵守拼写法的规则。也间或发现女性的笔触。这部分有我祖父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别尔金及祖母、也就是祖父的夫人叶甫普拉克西娅·安得列耶夫娜的笔记,此外,还有总管戈尔波维茨基的记录。2.戈琉辛诺村教堂执事写的编年史。这份奇妙的手稿我发现于神父家,他曾娶编年史家之女为妻。开头数页被撕掉,神父的几个儿子拿了去糊风筝。一只风筝飘落我的庭院当中。我拾起,打算还给小孩,顷间发现,那上头写满文字。看几行就得知,这风筝就是编年史所制成,幸好我仍然来得及将剩余部份救了下来。这份编年史,我以两斗半燕麦购下,其立意之精深,文辞之华美,着实令人叫绝!

  3.口口相传的志怪。我本人从未轻视任何传闻。但这次尤其应该感谢阿格拉菲娜·特里封诺夫娜。她是村长阿夫杰伊的母亲,据云曾经当过总管戈尔波维茨基的姘头。

  4.户口花名册。附有历届村长的批注(人口统计及死亡记载),这部分跟村民道德风尚及经济状态有关。


  这块国土,按其首都名称,叫做戈琉辛诺,在地球上占有二百四十俄亩有余,人口六十三人。它北面毗连卢霍沃村和别尔库霍沃村,这两村的居民都贫穷、瘦弱、矮小,而高傲的财东则崇尚武艺,就是说,会打野兔。它的南面以西夫卡河为界,河对面是卡拉切耶沃自由农民的领地。这些自由农民是一批不安分守己之人,以豪勇凶残著称。其西陲伸展着绿草如茵的田野,那是查哈林诺,在聪慧开明的地主治下安享太平。东边紧紧连接一片不毛之地和不能通行的沼泽,那儿只生酸莓,那儿只有单调的蛙声,迷信传说那儿有鬼。附记

  那沼泽名叫鬼窟。据说,曾经似乎有一个不大聪明的牧猪姑娘在离那个荒无人烟之地不远处牧猪。她怀孕了,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圆满解释受孕的原因。老百姓一致认为是沼泽中魔鬼造孽。但这个传说不值得史学家的注意,而在尼布尔之后要再相信这类无稽之谈,那就不能原谅了。

  自古以来,戈琉辛诺村便以物产丰富及气候宜人著称。裸麦、燕麦、大麦和荞麦在其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繁茂。白桦树林与松树林供给居民以栋梁之材与枯倒枝干,或供建造,或做柴烧。核桃、草莓、覆盆子和越桔从来不缺。蘑菇多得很,把它们淹在酸奶油里,非常好吃,虽然于健康并无裨益。池塘里有的是鲫鱼,而在西夫卡河里则有梭子鱼和鳕鱼。

  戈琉辛诺村的居民大都中等身材,体格结实,孔武有力,眼睛灰色,头发淡褐或者火红。妇女们的鼻子稍微上翘,高颧骨,身子富泰。

  附记:

  “壮婆娘”这个叫法在村长给户口花名册所作的批注中常常见到。

  男子汉性格老实、爱劳动(尤其在自己的耕地上),英勇尚武:他们中许多人敢于只身猎熊,并以拳击斗士在周围一带出了名。他们大都酷爱纵酒。妇女除了料理家务之外,还分担男人的大部分劳动,敢作敢为,不亚于男人,她们中很少有人怕村长。她们组成了一支强有力的卫队,彻夜不眠在主人院子里巡逻,被称为“执戈娘子军”(由斯拉夫语“戈矛”一词变来)。执戈娘子军的重要职责是用石头打击铁板,以警告歹徒。她们很贞节,一如其姿色。对于非礼的举动,她们必报以严肃与爽快的回答。

  戈琉辛诺村的居民很久以来就生产丰饶的商品:桦树皮、树皮编制的篮子和鞋子。西夫卡河对他们做买卖提供方便。春天涨水,他们坐独木舟渡河,象古代斯堪的那维亚人一样。其余季节,他们涉水过河,先把裤脚卷齐膝盖。

  戈琉辛诺村的语言无疑是斯拉夫的一支,但和俄语一样,跟斯拉夫语有些差异。它有许多省略词与断尾词,几个字母完全消失或用其他的代替。不过,大俄罗斯人跟戈琉辛诺人很容易在交谈时互相了解。

  男人一般在十三岁时跟二十岁的女人结婚。老婆打老公,可打四五年,这以后,老公便着手打老婆。由此观之,男女双方都各有其行使权力的期限,两不吃亏,此均势一直保持下来。

  葬礼仪式按如下程序举行。亡人升天的当日即将他抬到墓地,这是为了不让死人在小茅屋里无端占据多余的一席之地。因此之故,有时不免发生如下情况,即死人在棺材里被抬进墓地之时,他却在那里头打喷嚏或打阿欠,这倒使其双亲快活死了。寡妇哭她的丈夫,边号啕边诉说:“我的光明!我的英勇的当家人!你把我扔给谁呢?我用什么来悼念你呢?”从墓地回来以后,丧事开张,以悼念亡人在天之灵,亲朋戚友喝得烂醉如泥两三天,或者整整一个礼拜,这可得看对亡人奠祭的虔诚与热心的程度而定。这些农村葬礼仪式一直保留到今天。

  戈琉辛诺村人的装束,是把上衣罩在裤头上面,这便是发源于斯拉夫人的特征。冬季他们穿羊皮袄子,但更多地是为了好看,并不全是为了御寒。因为羊皮袄通常只挂在一旁肩膀上,而在需要活动筋骨的轻微劳动之际,他们就干脆脱下皮袄。

  科学、艺术和诗歌在戈琉辛诺自古以来处于兴旺发达的状态。且不说神父和教堂神职人员,居民大都识字。编年史记载有个叫金连琪的地方自治会书记,生活于1767年前后,他不但右手会写字,连左手也会写字。这位非凡的人物以书写各类信札、呈文以及私人文件而远近闻名。他为自己的艺术,为自己爱管闲事,为自己插手各项重要事务而不止一次吃过苦头。他下世时已是衰朽之年了,其时他正练习用右脚写字,因为用两只手写的字已经过于出名了。他对戈琉辛诺村的历史发挥过重要作用,这点读者往下看就会明白。

  音乐永远是受过教育的戈琉辛诺村人喜爱的艺术。三弦琴与风笛愉悦敏感的心灵,直到如今还在各家各户,尤其在装饰有松树与双头鹰的雕刻的古风尚存的公会堂内时时演奏。

  诗歌也曾在古时的戈琉辛诺村繁荣过。阿尔希普—雷索伊的诗作,如今年青一代记忆犹新。

  那些诗作论其温柔敦厚之旨,不亚于著名的魏吉尔①的牧歌,观其描摩万象之笔,实在远远超过苏玛洛可夫②先生。虽然在浮辞艳句方面,它们比我国诗神的最新的作品要略逊一筹,但论工巧与机锋,两者不相上下。

  ①魏吉尔(公元前70—19),罗马诗人,其主要著作为《伊尼德》。

  ②苏马罗可夫(1717—1777),俄国诗人和戏剧家。

  下面引一首讽刺诗为例以资说明:

  安东村长很匆忙,

  记录册子怀中藏,(重复一遍)

  赶到主子庭院里,(重复一遍)

  忙把册子呈献上。

  主人拿起看一看,

  搞不清那上头写的啥名堂。

  哎呀!安东大村长!

  你把贵族老爷都偷光,逼得全村去要饭,

  因此便把老婆也献上。

  以上我已向我的读者介绍了戈琉辛诺村的民俗学与统计学方面的状况以及其居民的人情风俗,现在,我就要直接进入正题了。无稽神话的时代

  村长特里封

  戈琉辛诺村的施政形式有过几次变动。管理权原来归村社选举的长老掌管,后来由地主指定的总管统揽,最后,地主亲自动手来抓。三种施政形式的利弊我将在下面的叙述中一一谈到。

  戈琉辛诺村的起源以及其原始居民已经湮没在一团黑暗之中,无从查考。模糊的传说告诉我们,戈琉辛诺某个时候曾经是个富有的大村庄,其居民都丰衣足食,一年只收一次代役租,给某个不知其名的人送去几车谷物就算了事。那时候,大家都贱买贵卖,不知有总管。村长也不欺压百姓。居民做得很少,而日子过得象歌唱般称心。牧童穿着皮靴去放牲口。我们不应被这类迷人的图画所盅惑。各族人民不约而同都梦想黄金时代,这仅仅证明,人们永远对现状不满,而根据经验知道,对未来不要存太多的希望,因此他们就发挥想象力,用种种美好的颜色去美化过去。请看下面令人信服的事实:

  戈琉辛诺村自古以来属于别尔金这一门望族。但是,我的祖先,领有多处世袭田产,把这一处边远的产业不放在眼里。戈琉辛诺交租很少,村子归长老管理,长老为人民谓彻①即村社大会选举产生。

  ①古俄罗斯市民会议。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别尔金一族分家,产业凋零。富有的祖先的变穷了的子孙不能舍弃奢侈的习惯,于是,硬要从缩小了十倍的田产上收取原来同等数量的租贡。苛求的索租信一封接一封催逼。村长在谓彻上朗读这些信件,长老们议论纷纭,村社骚动起来。而老爷们,代替双倍租贡,收到了誊写在油污的纸张上和用铜币封印的狡猾的推托之辞和哀哀的诉苦。

  不祥的乌云笼罩在戈琉辛诺上空,但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思虑。在人民选出的最末一届村长特里封治下,正当进香节的那一天,全体居民正热热闹闹聚集在快活堂(俗语中小酒店的别名)的周围,或在街道上溜达,互相拥抱,放开喉咙唱着阿尔希普—雷索伊的歌曲。正在这时,一辆套着两匹不死不活的老马的四轮篷车驶进了村子,车夫座位上坐着一个衣着破烂的犹太人。车窗里伸出一个头来,戴一顶礼帽,并且,这个脑袋似乎在好奇地观赏寻欢作乐的群众。群众大笑着,粗鄙地嘲弄着,迎接这辆马车。(附注:有几个冒失鬼把衣襟卷成喇叭筒,嘲弄那犹太车夫,滑稽地喊道:“犹太鬼!犹太鬼!吃猪耳朵啦!”——载戈琉辛诺村教堂执事所写的《编年史》)。但接着他们大吃一惊,因为马车在村子当中停下,车里的人从车上跳下,用命令的口吻要见村长特里封。而该大员却在快活堂里,从那里,两位长老毕恭毕敬地将他搀扶而来。那陌生人严厉地将他上下打量,给他一封信,命令他立即朗读。戈琉辛诺村的村长们有一个习惯,即从来不读任何东西。这届村长也是个文盲。于是派人去找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找到了他,他就在离此不远的小巷的篱笆旁边睡大觉,于是将他带来见陌生人。但是,因为怕官,或者由于突然惊吓,或者感到兆头不妙,那信上的文字,本来写得清清楚楚,在他看来,却是模模糊糊,他简直没有辨认的能力了。陌生人大骂一通,叫村长特里封和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去睡觉,吩咐拖到明天再来读信,接着便步入公事房,犹太人随后给他搬来了一口小箱子。

  戈疏辛诺村人眼见得发生这非同寻常的事件,都默然惊疑。不过,马车、犹太鬼、陌生人都很快被置诸脑后。这一天他们毕竟快快活活,热热闹闹地度过了。戈琉辛诺村便沉沉睡去,不曾预见到有什么吉凶在等待它……

  太阳刚刚升起,居民都被敲窗声唤醒,通知他们去开村社大会。公民们一个接一个都到了公事房的院子里,那里暂且充作谓彻广场。他们睡眼惺忪,眼白发红,面孔浮肿。他们打打呵欠,搔搔头皮,望着那个头戴礼帽、身穿陈旧蓝色礼服的人大模大样地站在公事房的台阶上。他们费劲地寻思,这个人好象面熟似的。村长特里封和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站在他左右,脱下帽子,现出了卑躬屈节与可怜无告的神情。

  “都到齐了吗?”陌生人问。

  “果真都到齐了吗?”村长再问一遍。

  “到齐了,没错!”大伙儿回答。

  这时村长宣布,老爷发下一个文件,现命令地方自治会书记朗读,全体村民用心听取。阿夫杰伊走上前,朗读文件如下(附注:此纸措辞严厉的文件的抄本我于特里封村长处寻得,该抄本珍藏于神龛之内,与该村长于戈琉辛诺村执政期间的其他纪念品放置一处。这份意味深长的文件正本我已无从寻找):

  特里封·伊凡省夫!

  兹有持本函之人,系吾代理人××,前往世袭田产戈琉辛诺村,着即令其管理该处。彼到任之日,尔等应当立即召集全体佃户并宣布主人之意旨如次,即:该代理人之命令亦即主人之命令,全体佃户,遵照执行,不得有误。凡彼所取所求,尔等均须一律供奉,不得怠慢,如若不然,彼有权施行最严厉之处罚。出此下策,吾不得已也!尔等佃户天良丧尽、犯上作乱之心不死,而汝特里封·伊凡诺夫则狡诈多端,姑息养奸,是可忍,孰不可忍?切切!

  NN签署

  这时,代理人××,叉开两腿,象个字母“X”,双手叉腰,象个字母“H”,说出下面几句简短有劲的话来:“你们看我咋办?不要自作聪明!我知道,你们被宠坏了。看老子的厉害!看我把你们从昨日酒醉中打醒过来,不过,把你们的死脑筋打开窍还要快!”无论谁的脑瓜里都已经没有丝毫醉意了。戈琉辛诺人,好一似五雷轰顶,个个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各自回家。

  总管××的施政

  ××总管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当即着手实行其施政纲领。那是值得特别研究的。

  那政纲的主要基础便是遵循如下原理:佃户越富有就越放荡,越贫穷就越驯良。因此之故,××便尽力要佃户都变得驯良听话,把这一项当成对农民的主要德政。他要求给农民进行登记,把他们分成两类:富人和穷人。

  第一:欠缴租税分摊给各富裕佃户,追缴时可采用极严厉之手段。第二:穷汉跟二流子立即责令其耕种。如若他们的劳动不够抵偿,则赐予其他佃户作农奴,可随意付给报酬,陷身为奴者有赎身的全权,只须除欠缴租金之外再缴纳一年两倍的代役租。全部社会义务都落到富足农民肩上。征兵活动成了谋取私利的代理人的生财之道。因为富有农民从他那里花钱可以免征,其结果,选举时决不会选上恶棍和亡命之徒(原注)。村社大会已被取销。代役租每次收得不多,但一年到头收个不停。除此之外,他还会巧立名目进行搜刮。看起来,佃户们都照付了,比过去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但是,无论如何总不能够有效地工作,不能够挣到余钱剩米。三年工夫,戈琉辛诺村兜底穷了下来。

  戈琉辛诺蔫了,市场空空荡荡,阿尔希普—雷索伊的歌曲已不再唱。娃娃们逃散四方去要饭。一半农民在耕种,而另一半陷身为农奴。按编年史家的说法,进香节已不再是快活与狂欢的节日,却变成痛楚与伤心的纪念日了。……(原注) 千刀万剐的总管把安东·季莫菲耶夫锁上铁链,老头子季莫菲便出一百卢布赎出儿子。总管又把彼德卢希卡·叶列米耶夫上了锁,他父亲花六十八个卢布赎出儿子。万恶的总管又打算锁住列哈·塔拉索夫,但他逃到森林里去了。为了这事,总管神魂不安,并且大发雷霆。他还把酒鬼万卡送进城,交给征兵局(据戈疏辛诺村农民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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