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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3-02

  那年春天,我只不过十六岁。但是,我回到巴图林诺时,就完全相信,我已进入成年人的生活了,享有与别人同等的权利。

  还在冬天我就觉得,我仿佛已经知道任何一个成年人都必须知道的许多事情:宇宙的构造,冰河时期石器时代的野人,各古老民族的生活,野蛮人入侵罗马,基辅罗斯,发现美洲新大陆,法国革命,拜伦主义,浪漫主义,还有四十年代的人物:热利亚波夫①、波别多诺斯采夫②,更不用说许多我毕生难忘的人物以及一些小说主人公的生活了。他们的感情和命运永远使我激动。所有这些人物仿佛也是每一个成年人都应该知道的,例如哈姆雷特③,唐·卡洛斯④,恰尔德·哈罗尔德⑤,奥涅金⑥毕乔林⑦、罗亭⑧,巴扎罗夫⑨这一些人物……我这时的生活经验我看是很丰富的。回来时我虽已极端疲惫,但我仍然准备今后开始过一种完全“充实”的生活。这种生活究竟应该怎样过呢?我认为,要在所有的生活印象和自己心爱的事业中,多多地体验崇高的、诗意葱茏的欢乐,我觉得自己有权甚至有某种特权享受这种欢乐。“我们怀着美好的期望踏进人世……”我也是怀着美好的愿望踏进人世的……不过我的根据是什么呢?

  ①安·伊·热利亚波夫(1851—1881),俄国著名革命家,民粹派,民意党执委会成员。
  ②康·彼·波别多诺斯采夫(1827—1907),俄国反动国务活动家,宗教事务院检察总长。
  ③英国作家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
  ④英国诗人托马斯·奥特维的悲剧《唐·卡洛斯纳的主人公。
  ⑤英国诗人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的主人公。
  ⑥俄国诗人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主人公。
  ⑦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⑧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罗亭》中的主人公。
  ⑨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中的人物。

  是我当时已感到自己“一切都有前途”,全身充满青春的活力,肉体与精神健旺无比,容貌俊俏,体格匀称,举止潇洒,步履轻盈,行动敏捷、果敢而又机智,你看我骑马的神态就可想而知!我当时已意识到自己少年时代的纯洁,高尚的动机,正直,蔑视一切卑鄙的行径。我已有了崇高的精神境界,不管是天生的还是读了许多诗人的诗篇之后所达到的。这些诗人不断地向我谈到诗人的崇高使命,说“诗歌就是尘世间神圣的幻想之神”,说“艺术就是达到最好的世界的阶梯”。甚至在情欲冲动的痛苦的时刻,我也有一种振奋精神的快乐。我可以在这个时候反复念着某种完全相反的东西,——朗诵莱蒙托夫或海涅的讽刺诗句,或是浮士德的怨诉,浮士德这时也是万念俱灭,临终的两眼盯着哥特式窗外的明月。再不,我可以反复朗读靡非斯特⑩那些欢快的、无耻的格言……但是,难道我竟没有意识到,要飞翔。翅膀还不够丰满,它们还需要空气和发育成长?

  ⑩歌德的《浮士德》中的人物。

  我不能不体验到那些完全特殊的感情,因为这是每一个开始写作的青年看到自己的名字登在报刊上一定会体验到的,我不能不知道,一花独放不是春。父亲生气时总把我叫作“贵族的毛孩子”,然而我稍感自慰的是,学得“肤浅而不求甚解”的不光是我一个。当然,我心里很明白,这种自慰是十分靠不住的。虽说我从读书和与格奥尔基哥哥的交往中,深受到许多自由思想的熏陶,然而我心中还是以我们是阿尔谢尼耶夫家族而自豪。不过,我也不能不知道,当时我们已经愈来愈穷困。而且对这种穷困采取淡漠的态度更使我们陷于难堪的地步。我已长大成人,深信在两位哥哥、特别是格奥尔基哥哥的良好影响下,我终归能成为一个所有美好东西的主要继承人。父亲的缺点太多,他在我看来与我所熟悉的人格外不同。但父亲已不象过去,现在他什么也不管,常常把盏浇愁,喝得酩酊大醉。目睹这张经常发怒的面孔。那没有刮过的花白的下颚,那蓬头散发的脑袋,那穿破了的便鞋和那件塞瓦斯托波尔时代的破烂短上衣,我该有什么感受呢?一想到日益年迈的母亲,日渐长大的奥丽娅,我心中又有什么样的痛苦呢?我也常常可怜自己,特别是只吃了一盘冷杂拌汤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看自己的书和自己的唯一的财物——一只用美纹桦木做的祖传的木匣,其中放着我的一件珍品。写满了“哀诗”和“短歌”的几页灰色的纸,这些纸是在我们乡间小店里买来的,散发着薄荷的烟味……

  我有时想到父亲的青年时代,它与我的青年时代相差何止千万里!凡是那时一个幸运青年应该有的地位、荣誉和享受,他几乎样样不缺。他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根据当时更为讲究的老爷习气他尽情享受阔绰的生活,心安理得,那是十分自然的。他从不知有什么东西会妨碍他实现青年人的一切古怪的愿望,只为自己是阿尔谢尼耶夫家的人,就到处耍弄权柄,盛气凌人,以此为乐。可我只有一只美纹桦木匣子,一支旧双筒枪,一匹名叫卡巴尔金的瘦马,一条磨损了的哥萨克的马鞍……我有时多么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当我准备去作客时,却不得不穿上格奥尔基哥哥那件灰溜溜的上衣;曾几何时,他穿着这件衣服走进哈尔科夫的监狱。我在作客时穿着它,心中感到十分羞愧,无比难受。我没有财产的感觉,但有时我却幻想财富,幻想豪华,幻想一切自由和与之俱来的肉体与精神的欢乐!我幻想长途旅行,幻想倾国佳人,幻想同一些神奇的少年、同岁人以及一些热情的志同道合者结为朋友……不过,我的脚还从来没有走出我们的县城一步,整个世界对我说来还是被封锁的,我只习惯于田野和斜坡,只看见农夫和农妇,我们社交的圈子只是两三个小地主的庄园以及瓦西里耶夫斯科耶,而我终日幻想的地方,也不过是我的一个在拐角上的旧房间,里面那些能支撑起来的窗框已经腐烂,上边两扇安上彩色玻璃的窗户正对着花园,这一切,难道我竟没有意识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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