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梅里美 > 炼狱里的灵魂 | 上页 下页


  这场富有启发性的谈话一直延长到每瓶酒都喝光为止。等到酒都喝光以后,所有的判断力也都古怪地变得糊涂了,每个人只是拼命想睡。太阳还在猛烈地照射,大家就散伙了,各人自去睡午觉;唐璜同意在唐加西亚家里睡觉。他刚在一张皮褥上躺下,疲劳和酒意就使他熟睡了。他做了很长时间的梦,这些梦又古怪又迷糊,使得他只是模糊地感觉不适,而不能明确地知道造成不适的原因是哪一种形象或者观念。慢慢地,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开始在梦境里看得比较清楚了,他的思想也有了连贯性。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条大河上的一叶孤舟里,这条河比他在冬天见过的瓜达尔基维尔河宽,河水浪涛起伏。孤舟上既没有帆,又没有桨,也没有舵,河岸上阒无一人。河水把小船摇晃得那么厉害,使他觉得有点不适;他觉得他好像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入口,正处在塞维利亚的那些闲游者到加的斯去开始感觉晕船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到了河岸比较狭窄的地方,两边的距离那么近,使他可以看见两岸,并且使两岸听见他的声音。这时候,两岸同时出现了两个发亮的人像,各自向他靠近,仿佛要来救他似的。他先把头转向右边,看见一个面孔严肃而庄重的老头儿,赤着脚,全身只穿一件满是荆棘的短褂。他仿佛把手伸向唐璜。唐璜再把头转向左边,看见一个女人,身材高大,面孔十分高贵和迷人,手上拿着一个花冠,她把花冠献给他。同时他发觉他的小船可以不需要桨,能够随他的意志要驶向哪里就驶向哪里。他正要向女人那边靠岸,右岸忽然发出一声喊声,使他回过头来,靠近右边。老头儿的神气变得比刚才更严峻。只见他浑身上下布满伤痕,皮肤苍白,到处都有血痕。他一只手拿着一只荆棘冠,另一只手拿着一条嵌着铁钉的鞭子。看见这个景象,唐璜害怕极了,他赶快回到左岸来。刚才使他十分着迷的女人还在那里,她的头发迎风飘拂,眼睛里闪耀着异常的火光,她手里拿着的不再是花冠,而是一柄剑。唐璜在上岸以前停留了一会儿,这时候他仔细观看,发现剑锋上染满鲜红的血,那个美女的手上也染红了血。他惊骇万分,吓了一跳,醒了。张开眼睛,他看见离床两步远的地方有一柄闪闪亮的出了鞘的剑,禁不住大喊一声。可是拿着剑的并不是一个美女。唐加西亚正要去叫醒他的朋友,看见床边有一柄剑,镶工很特别,他就带着行家的神气加以仔细观察。在剑锋上有这样的铭记:“保持忠诚”。剑柄我们已经说过,刻有马拉尼亚的家徽、姓名和铭记。

  “您有一柄好宝剑,我的同学,”唐加西亚说,“现在您休息好了吧。——夜晚到了,我们去散会步吧;等到这座城的老实人都回了家,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就去给我们的女神唱夜曲。”

  唐璜和唐加西亚沿着托尔姆斯河岸溜达了相当时候,瞧着来往的妇女,她们有些来乘风凉,有些来偷看情人。慢慢地散步的人越来越少;后来一个也不见了。

  “现在是时候了,”唐加西亚说,“现在全城变成学生的世界了。坏蛋们不敢打扰我们的天真的娱乐。至于夜巡队,如果我们不幸同他们发生纠纷,用不着我说您也知道他们是一群混蛋,不能放过他们。要是这群混蛋人数过多,我们不能不拔脚逃走的话,请您放心,我熟悉所有转弯抹角的路,您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您可以相信一切都会顺利的。”

  一边说,他一边把他的斗篷往左肩上一披,遮住了他大半个脸,只留下右臂自由自在。唐璜也照着这样做,他们俩一起向唐娜福丝塔和她妹妹住的街道走去。经过一座教堂的拱门时,唐加西亚吹了一下口哨,他的侍童立刻拿了一只吉他走了出来。唐加西亚接过吉他,把侍童打发走了。

  “我看出来了,”唐璜走进伐拉多里街时说,“我看出您想叫我保卫您歌唱夜曲;请相信我一定做到不辜负您的期望。如果我不能够守住一条街,对抗那些来找麻烦的人,我就不是塞维利亚故乡的人了!”

  “我并不想把您当作哨兵似的安插在这里,”唐加西亚回答,“我在这儿有我的爱情,您在这儿也有您的。各人有各人的目标。嘘!就是这所房子。您守住这扇百叶窗,我守住那一扇,注意!”

  唐加西亚调准了吉他的音调,开始用相当动听的歌喉来唱一首情歌,这首情歌跟通常的情歌一样,有眼泪呀,叹息呀,等等。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写的。

  唱到第三或者第四首圆舞曲的时候,两个窗户的百叶窗都稍为往上抬了一下,还发出了一两声轻微的咳嗽。这就是说有人在倾听。据说,音乐家除非受人敦请或者有人倾听,是不会演奏的。唐加西亚把吉他放在一块界石上,开始低声同倾听歌声的一个女子谈起话来。

  唐璜抬起眼睛,看见他头上的窗口有一个女子好像在仔细打量他。他毫不怀疑她就是唐娜福丝塔的妹妹,是合他口味,也是他朋友代他挑选的,他理想中的姑娘。可是他还很害羞,又没有经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才好。突然一条手帕从窗口上掉下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小声地喊:

  “啊!天哪!我的手帕掉下去了!”

  唐璜马上把手帕捡起来,把它放在剑尖上,一直递到窗口上头。这是开始攀谈的一种方法。女子的声音开始向他表示感谢,然后问这位彬彬有礼的绅士阁下是否今天早上在圣彼埃尔教堂的那位。唐璜回答说他去过教堂,回来以后心神不定。

  ——“怎么会的?”——“因为看见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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