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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


  "后来我又使得他很痛苦,我逼着他做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比如,逼着还不起债的人还债。我经营木材厂,开酒馆,雇犯人,也都使他非常伤心,弄得他抬不起头来。还有,瑞德,他是我杀死的。是我杀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党,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有那么大的胆量,不过我应该想到这一点,是我杀死了他。"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引自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剧作《麦克白》第二幕第二场。)"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说下去吧。"

  "说下去?就这些。还不够吗?我嫁给了他,但又使他不快活,我杀了死他。啊,我的上帝!我不知道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我对他扯了个谎,嫁给了他,当时我觉得完全应该这样做,可现在我才明白了,这是多么不该犯的错误呀。瑞德,这不像是我干的事,我是对他很卑鄙,可我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人啊。我小的时候,也不是受这样教育的。我母亲……"她说不下去,咽了一口唾沫。这一整天她都不愿意想起自己的母亲爱伦,现在她无法回避了。

  "我常常想,不知你母亲是个什么样子,你似乎像你父亲。"

  "我母亲……唔,瑞德,今天我是第一次为母亲的死而感到高兴。她死了,看不见我了,她从来没有教育我做一个卑鄙的人,她对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宽厚,那么善良。她一定宁愿让我饿死,也不让我做这样的事。我极力想在各方面都学母亲那样,可是我一点也不像她,我没有想到这一点……需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我的确是希望母亲那样。我不愿意像父亲那样。我爱父亲,可是他……太……太不为别人着想。瑞德,有时候我也想尽量对人和蔼,好好地对待弗兰克,但我马上又会想到那场恶梦,吓得不得了。于是我就只想跑出去,见钱就抢,不问这钱是不是应该属于我。"

  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流,她也没有去擦,她使劲握着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里去了。

  "什么恶梦?"他平静而温柔地问。

  "唔……我忘了告诉你了。是这样的,我每次要对别人好,每次提醒自己不要只看见钱,到了睡觉的时候,就梦见又回到了塔拉,回到母亲刚去世,北方佬刚来过的情景,瑞德,你想像不出,我一想起这事就浑身发抖,我又看见一切都被烧光了的情景。四周一片寂静,什么吃的也没有。瑞德,我在梦里又觉得饿了。"

  "说下去。"

  "我很饿,我爸爸,妹妹,还有家里那些黑人也都很饿,他们老说:‘饿得慌,’我也饿得难受。可怕极了,我不断对自己说:‘我要是我能跑出去,就永远永远不会再挨饿了,’然后我就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雾。我就跑起来,在雾里跑呀,跑呀,拼命地跑,心都快跳出来了,后面还有什么东西在追我,我跑得透不过气来,心里还在想,只要跑到那里,就没事了。可是究竟往哪里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就醒了,吓得浑身发冷,生怕以后还得挨饿。做了这个梦之后,就觉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钱都给我,我也不会不怕再挨饿。这时候,如果弗兰克再来拐弯抹角地不知说些什么,我就要朝他发火,我想他不会明白到底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办法使他明白。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们有了,不用再担心挨饿了,我再补偿他的损失吧。现在他死了,太晚了,唉,当时我觉得是做得很对的,其实非常没有道理的。要是过去的事能够再重新来一遍。我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

  "好了,"瑞德边说,边挣脱她那紧握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和绢来。"擦擦脸吧。何苦这样把自己毁掉呢?"

  她接过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心中不由觉得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负担转移到了他那宽阔的肩上,他看上去是那样能干,那样沉着。就连他轻轻地一撇嘴,也能给她安慰,仿佛可以证明他的痛苦和困惑是不必要的。

  "觉得好一点吗?咱们索性彻底谈一谈吧。你刚才说,要是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可是你会吗?现在你想一想,你真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吗?"

  "唔……"

  "不会的,你只能是那样做的。你当时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

  "那你有什么可悔恨的呢?"

  "我对他那么不好,可现在他死了。"

  "他要是现在没死,你也不会对他好的。据我了解,你并不是悔恨嫁给弗兰克,欺负他,并且促成了他的早死,你悔恨,只是因为你怕进地狱,是不是这样?"

  "唔……这倒把我说糊涂了。"

  "你的道德观念也是一笔糊涂帐。你现在就像一个小偷,让人家当场抓住了。他悔恨,并不是因为他偷了东西,他非常悔敢,因为他要蹲班房。"

  "一个小偷……"

  "哎呀。你不必扣字眼。换个说法,要是你不胡思乱想。感到注定要永远在地狱里受煎熬,你就会觉得弗兰克死了更好。"

  "啊,瑞德!"

  "唔,我看你既然坦白,就索性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吧。你为了三块钱,就可以放弃了那颗比命还宝贵的宝石,你的……唔……你的良心就觉得不安吗?"

  那白兰地使得她头晕目眩,她有些沉不住气了,对他撒谎有什么用呢?他总是能够看透她的心思。

  "我当时并没有想上帝,也没有想地狱。后来我也想过,只觉得上帝会谅解我的。"

  "可是你嫁给弗兰克,就不指望上帝谅解吗?"

  "瑞德,你明明不相信有上帝,为什么这样一个劲儿说上帝呢?"

  "可是你相信的,你相信上帝会生气,这一点现在很重要。上帝为什么不谅解呢?现在塔拉归你所有,那里也没有住着北方来的冒险家,你觉得懊恼吗?你现在即不挨饿,也不穿破衣衫,你觉得懊恼吗?"

  "唔,不觉得。"

  "那好,当时你除了嫁给弗兰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没有。"

  "他并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对不对?男人是自由的啊。他也不一定非得让你逼着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吧?"

  "唔……"

  "思嘉,你为什么要烦恼呢?如果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还是得撒谎,他也还得和你结婚,你要碰上危险,他也非得替你报仇。当时他要是娶了你妹妹苏伦,她大概不至于使他送了命,不过她也许会使他感到比和你在一起要加倍地痛苦,情况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是我至少能对他好一些呀!"

  "也许是的……不过那得换一个人,你生来就是能欺负谁就欺负谁,强者总是欺负人,弱者总受欺负。弗兰克没有用鞭子抽你,那是他的过错……思嘉,你真使我惊讶,到了你这年纪,良心居然还会增长,像你这样的机会主义者是不应当这样的。"

  "什么是机……你刚才怎么说的?"

  "我说的是见机会就利用的人。"

  "这有什么不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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