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毛姆 > 巴黎的异乡人 | 上页 下页
二三


  那件睡袍是他母亲给他的生日礼物,是蓝格子丝布做成的,她穿有点太长了,但是她整理之后,看起来并没有不合身的感觉。她很高兴看到火。她在他拉给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抽着烟。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她似乎认为这种情况并没有什么奇特。她的动作冷漠,就好像她已经认识他一辈子的样子。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来驱赶他秘藏的有关她的任何念头的话,那么他清晰地得自她身上的这个印象最有效了:她已经将跟他上床的可能性永久排除了。他很惊奇地看着她胃口大开的吃着。在她前晚告诉过他以后,他就有一个想法,认为她心太烦了,只能吃少量的东西。现在看到她跟他吃一样多的东西,并且显然很满足的样子,这对他富于空想的感受性来讲,是一种冲击。

  电话响时,他们正在喝咖啡,是西蒙打来的。

  “查理,请你来这里谈一谈好吗?”

  “恐怕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西蒙尖刻地问。

  他认为他需要谁时,不管他正在做什么,都要准备好去找他,这就是典型的他。只要他有奇想,或者生气,那么不论多不关紧要的事,马上就变成有重要性的事了。

  “莉迪亚在这里。”

  “谁是他妈的莉迪亚?”

  查理犹疑了一会儿。

  “哦,是欧尔佳公主。”

  停了一会,然后西蒙爆出干笑。

  “恭喜了,大孩子。我知道你会泡上的。好了,什么时候有余暇给一个老朋友的话,通知我好了。”

  他挂断电话。查理转回到莉迪亚身旁时,她正注视着火光。她无动于衷的脸孔显示出她刚才并未听到他和西蒙电话里的对话。查理将他们吃中饭的小桌子推回去,然后尽可能舒服地坐在一张并不深的安乐椅上,莉迪亚挪过身子放进一块圆木。她这个动作里有一个使查理感到高兴的亲密成分。她正要把自己安顿下来,像一只小狗在一个坐褥上转了两、三次,等理好了一个适当的空位,才蜷伏在上面。他们整个下午都留在屋里。

  忧郁的冬日阳光照落下来,他们坐在柴火旁边,天井那边房间的灯光转来转去,苍白没上帘的窗子有一种虚伪奇异的外表,好像是搭在街上的戏台里点着灯的窗子;但是对查理来讲,坐在肮脏的房间里,靠近时明时暗的圆木火堆,听着那个他不认识的女人讲的可怕的故事,似乎还没有那些苍白没上帘的窗子真实。她似乎没想到,他可能不愿听她讲的故事。就他所知,她并没有暗示说,他可以做其他的事,也没有想到,向他剖露她的心,倾诉她的苦恼,等于是将一个重担加在他身上,而一个陌生人是没有权利强迫人负起这个重担的。是不是她需要他的同情呢?他甚至连这点也不晓得,她不知道他的事,也不愿知道什么事。他只是一件予人便利的东西,如果不是他的幽默感,他就会发觉,她的冷淡实在令人愤怒。接近晚上的时候,她变得沉静了。

  查理马上从她安静的呼吸知道她睡着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他坐在里面太久,肢体都发痛了。然后因为怕吵醒她,就蹑着脚尖,走到窗口,坐在一张小椅子里,望着天井,时而他看到有人走过亮着灯的窗子后面,他看到一个老妇人在花盆里烧水。他看到一个穿短衫的人躺在床上看书。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是干什么的,他们看起来像家境适中的中产阶级,毕竟所有的旅馆都很便宜,地方也都不整洁。虽然这样,但是你从窗子内看过去,却像是西洋镜里的东西一样,奇异而不真实。谁能说出在它们平凡的外表里面真正隐藏着什么样的人民,什么样残忍的感情,什么样的罪恶呢?有些房间窗帘拉上了,只有一隙光线显示里面有人住,有些窗子是黑暗的,但并非没住人,因为旅馆已经客满了,只是住客出去了。去干什么神秘的差使呢?查理的神经震荡了。他忽然对这些陌生人的生活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在平滑的表面下,他似感觉到一些迷乱、黑暗、怪异和可怕的事情。

  他沉思着,集中思力地蹙着眉头,想着整个下午他所听到的那个长而不幸的故事。莉迪亚走来走去,一下子告诉他为了少数津贴在一个女裁缝匠那儿工作挣扎着生活的情形,然后是在伦敦的穷苦潦倒的生活,一下子又告诉他谋杀案发生后,那些令人烦忧的日子,逮捕的恐惧,审判的苦闷。他读过侦探小说,也读了报纸,他知道犯罪的事。他也晓得生活在贫苦中的人,但是他只是从外界知晓的。当他发现自己竟亲身和一个曾经真正遭遇过可怕事情的人接触时,他有一种奇异、可怕的感觉,也不晓得为什么他忽然记起一幅马奈的——是马克新米兰的?——一个人被一队射击兵士枪毙的画。他总认为那是一幅惊人的画。当他发现这画是描绘一件已发生过的事时,不觉震惊了一下。皇帝事实上是站在那个地方的,而兵士们举起枪时,他一定不会相信,他会站在那个地方,而在片刻之后就停止生活了。

  而既然他认识了莉迪亚,既然那一整天已听过她的故事,而且已经跟她吃过饭、跳过舞,既然他们已很亲近地生活了好几个小时,她会遭遇这些事情,似乎令人不可相信。

  假如有什么事看来是纯粹偶然的话,那莉迪亚和罗勃贝格的见面就是了。既然莉迪亚时常从那些在苏俄饭店做事,而与她住在一起的朋友拿到音乐会的入场券,有时得不到票,而音乐会里有些音乐她极想听的话,她就会从她每周所赚的钱,硬刮出足够买一张站票的钱,这就是她唯一的“浪费”,而听音乐就是她唯一的消遣。她喜欢的主要是苏俄的音乐。听了那种音乐,他就要感觉到她进入了她从未见过的国家的心脏,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国家,以一种老是停留在不满足状态的思慕之情诱引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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