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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毛(5)


  “据说幸福的人是没有历史的,一种幸福的爱情肯定也是没有历史的。他们成天无所事事,然而,白昼似乎总苦短。那个姑娘有个本地的名字,可是红毛叫她萨丽。他很快就掌握了这种简单的语言,他总是一连几个钟头躺在席子上,姑娘则快活地同他说个不停。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许他的头脑不十分灵活。他不停地吸烟卷,这种烟是她用本地的烟草和露兜树叶给他卷成的。他看着她用十只灵巧的手指编草席。本地人常常跑来讲些这个岛昔日遭受部落战争骚扰时那些没完没了的故事。有时候,他到礁石上去钓鱼,带回来满满一篮色彩鲜艳的鱼。有时候,他在晚上提了灯笼去捉龙虾。小屋四周有许多芭蕉,萨丽把它们拿来烤后,作为他们俭省的饭餐。她知道怎样拿椰子做出美味可口的食品来,河旁的面包树供给他们果实。碰到什么节日,他们就宰只小猪,在火热的石头上烤,他们一起在小河里洗澡;到了黄昏,他们便在环礁湖里划船玩,划的有桨叉托架的那种独木舟。大海是深蓝的,在夕阳照耀下,则是酒红色的,像是荷马史诗里希腊的大海;但是环礁湖的颜色变幻无穷,它忽呈蓝宝石色,忽呈紫水晶色,忽呈翠绿色;落日一瞬间又把它变成透明的金黄色。接下来又是珊瑚、棕、白、粉红、红、紫等颜色,形状千奇百怪。这湖仿佛是一个有魔力的花园,而来去匆匆的鱼儿则像是一群蝴蝶。它光怪陆离,简直不像是现实世界。珊瑚间都是白沙铺底的水潭,这里的海水,粼粼发光,清澈见底,是个洗澡的好去处。于是,在薄暮中,他们感到又凉爽又快活,手搀着手,踏着柔软的草径,漫步走回小河彼岸。这时,椰子树间一片惊鸟的吵闹声。接着夜晚来临,巨大天空闪着金黄色,它似乎比欧洲的天空更为辽阔,清风徐徐吹过大门敞开的小屋,漫漫长夜又总是苦短。她十六岁,他不过二十岁。晨曦悄悄地从小屋的木柱间透进来,注视着这两个可爱的孩子互相拥抱着睡在那儿。太阳躲在破烂的芭蕉树叶后面,免得打扰他们,可是,不一会,又好像恶作剧似地投来一线金光,有如一只波斯猫伸出爪子,落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睁开惺忪的眼睛,面露笑容欢迎又一天的到来。星期延长成月,转眼一年过去了。他们似乎彼此相爱得——要不要说是很热烈我还犹豫不决,因为热情本身总带一丝悲哀,有少许辛酸或痛苦,还不如说,他们彼此相爱得像他们第一天相遇时那样全心全意,那样纯朴,那样自然,他们那天一见面就认识到神灵附在他们身上了。

  “如果你当时去问他们,我可以肯定,他们准会以为,他们的爱情不会有终止的一天。我们不是知道爱情的基本要素就是相信爱情本身是不朽的吗?然而,也许红毛心里已经有了一粒十分细小的种籽,虽然他自己不知道,那个姑娘也毫无所知,可是,这粒种籽到了适当的时候就会渐渐变成厌倦。因为有一天,小湾的一个土著跑来对他们说,在海岸那头什么地方停有一艘英国捕鲸船。

  “‘嗨,’他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拿些芭蕉和芒果去换一两磅烟草。’

  “萨丽双手不知疲倦地给他做的露兜叶烟卷虽然抽起来味道不错,也够烈的,却不能使他满意。他突然极想吸真正的烟草,吸那种强烈的、难闻的、辛辣的烟草。

  “他已经有好几月没吸过一筒板烟了。他一想到板烟,就淌口水。人们会认为,一种灾祸的先兆也许会使萨丽设法来劝阻他,可是,爱情如此彻底地占据了她的身心,她从来未曾想到,这世上会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从她身边夺走。他们一起上山去采了一大篮野橘,橘子虽是绿色的,但甜滋滋的,汁液饱满;他们在小屋周围摘了芭蕉,从他们的树上采了椰子、面包果和芒果;他们把这些东西拿到小湾,装在摇摇晃晃的独木舟里,红毛和那个给他们送来捕鲸船消息的土著小孩一起沿着礁脉外边划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了。

  “第二天,那个孩子独自回来了。她成了个泪人儿。下面就是他说的故事。一个白人从舷侧看了一下,就让他们上船去。他们带了水果上船,红毛把它们堆在甲板上。那个白人和红毛交谈起来,后来,他们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有一个人到下面去把烟草拿来。红毛立即抓了一点,点燃了烟斗。那孩子还学着红毛很有兴味地打嘴里吐出一大串烟雾的样子。后来,他们对红毛说了几句话,红毛便到舱房里去。那孩子通过敞开的门,好奇地望着,他看到人们拿出酒瓶酒杯来,红毛又是抽烟,又是喝酒。他们似乎在问他什么话,他摇摇头,哈哈笑了。最后同红毛谈话的那个人也哈哈笑了起来,他又给红毛斟了一杯酒。他们继续边谈边喝,不久,那孩子看着同自己毫无关系的情景看累了,便在甲板上蜷着身子睡着了。后来人家一脚把他踢醒,他跳了起来,看到捕鲸船正慢慢驶出环礁湖。他看到红毛坐在桌边,脑袋沉重地搁在双臂上,睡得正熟。那孩子朝他那边走过去,想叫醒他,不料一只手粗暴地抓住他的胳膊,有个人一边瞪眼怒视,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一边指着舷侧。那孩子对着红毛高声叫嚷,可是,一眨眼工夫,人家已一把将他抓住,往海里扔下去了。他毫无办法,只得游了一圈去找他的独木舟,独木舟已漂开了一小段路,他把它推到礁脉那儿。他爬进独木舟,一路抽抽噎噎,把它划到岸边来。

  “出了什么事已经够明白了。那艘捕鲸船,由于开小差和生病,缺少人手,红毛一上船,那个船长便要他签约受雇用;遭到红毛拒绝后,船长便把他灌醉拐走了。

  “萨丽悲伤得发狂。她整整哭了三天。那些土著拼命安慰她,可就是无法安慰得了她。她不肯吃东西。后来,她筋疲力尽了,就变得阴郁冷漠。她成天待在小湾那里望着环礁湖,徒然地希望红毛好歹会设法逃回来。她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白沙滩上,泪水顺着脸颊滚滚直流,到了晚上,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过了小河,回到她曾在那里度过幸福时光的小屋来。在红毛来这个岛以前同她一起生活过的那些人,都希望她再回到他们那里去,可是,她不肯去,她确信红毛会回来。她要让红毛在他离开她的地方找到她。四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死婴。那个在她分娩期间跑来帮忙的老太婆就留下来陪她住在小屋里,她的生活失去了一切乐趣。如果说她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那只是因为被一种固定的忧郁症取代了。这些土著的感情,尽管非常强烈,却总是倏忽即逝的,人们一定没有想到能在他们中间发现一个女人会有如此持久的激情。她从来不丧失这个坚定的信念,即认为红毛迟早准会回来。她在等待他,每回有人经过那座用椰子树干做成的独木小桥时,她总要看一看。说不定终于是他来了。”

  尼尔森不说下去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最后她怎么样啦?”船长问道。

  尼尔森苦笑一下。

  “啊,三年后,她又结交了一个白人。”

  船长发出一阵粗鲁而讥诮的笑声。

  “她们一般都是这样。”他说。

  那个瑞典人朝他憎恨地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这个肥胖、粗蠢的人为什么会激起他如此强烈的嫌恶。但是,他的思想又走岔了,他发觉他脑海里尽是过去的种种记忆。他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那时节,他初次来到这个岛上,阿皮亚和阿皮亚那种花天酒地、么五喝六的生活都教他生厌了,他是个病人,不再怀有在事业上飞黄腾达的非分之想。他坚决把成名成家的一切希望都置之脑后,能够过几个月保重身体的生活就心满意足了。他寄居在一个混血儿商人那里,这人在几英哩外海边村子旁开了一片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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