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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行轮船公司(1)


  哈姆林太太靠在长椅上,懒洋洋地看着乘客们从舷梯上过来。船是夜里抵达新加坡港的,从拂晓起就开始装货,整整一天绞盘都在吵个不停,不过她这会儿已经习惯了它们不停的噪音了。她在“欧罗巴”餐厅里用过午餐之后,因为无事可做,就坐上人力车,穿梭于这个城市里的欢乐而拥挤的街道。新加坡是一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有马来人,虽说他们是这里的土著,但在城里的日子却不很惬意,人口也少;有中国人,他们灵活、机警、勤快,成群结队地聚集在街头;有皮肤黝黑的泰米尔人,光着脚,走路悄无声息,好像异乡的旅客;有时髦而富足的孟加拉国人,他们轻松自如地应付周遭的环境,而且自信满满的;有狡黠谄媚的日本人,他们似乎总在忙着一些紧急而绝密的事务;有英国人,他们戴着遮阳帽或白色鸭舌帽,或是坐在小汽车里飞速驶过,或是悠闲地坐在人力车里,摆出一副不动声色的派头。这些形形色色的统治者,用微笑而漠然的态度维持着他们的统治。这时,哈姆林太太感觉又困又热,等待着海船再次起航,开始她那横跨印度洋的漫长的航程。

  当那个医生陪林赛尔太太上船时,哈姆林太太张开大手挥动着。她是个身材魁梧的女人。她从离开横滨之后就一直坐着这艘轮船,并且以她敏锐的兴趣关注着这两个人之间亲密关系的进展。林赛尔先生是英国驻日本大使馆随同来东京的海军军官。对于医生如此关心自己的妻子,这位海军军官表现得十分冷漠,这使她感到奇怪。另外两个男人也从舷梯上走过来,他们都是新乘客,她试图从他们的举止上猜测他们到底是单身还是已婚,藉此聊以取乐。在她近旁,一群男人正坐在藤椅上,从他们的卡其布套装和宽边白帽子来看,她猜他们是种植园主。他们把甲板上的船员指使得团团转。他们都灌了不少酒下肚,大声地谈话,嬉笑的样子几近于胡闹,显然,他们在为其中的一个人送行,但哈姆林太太无从判断那个将与她共度航程的人究竟是哪一个。开船的时间渐渐迫近,乘客们陆续到达。杰夫森先生也到了,他神色庄重地缓步踏上舷梯。他是领事,这次回英国是为了度假。他是在上海登船的,登船之后不久就跟哈姆林太太攀起交情来了,但她这会儿实在没有调情的兴致。一想到这次打道回府的缘由,她就眉头紧锁。这次圣诞节她要在海上度过,远离那些对她还有点儿在乎的人,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心里有一阵微微的纠结。有一桩心事,不管她怎么坚决地把它推开,却总是持久地占据着她的心房,这让她烦恼不已。

  起航的铃声嘹亮地响起,坐在她附近的那几个男人突然一齐动了起来。

  “好吧,我们得快点儿了,否则就要被船带走了。”其中一个人说。

  他们站起身,向舷梯方向走去。他们互相握手,到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他们是在为谁送行。哈姆林太太注视的那个人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只是她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才把眼神在那个人身上多留了一会儿。他是个大块头,六英呎多高,肩膀宽阔,体格强壮,穿着一套邋遢的斜纹卡其布衣服,帽子扁塌而破旧。他的朋友们让他独自留在船上,然后越过码头,再转身致意。哈姆林太太发现他说话时带有浓重的爱尔兰口音,他的嗓音饱满、响亮、充满热情。

  林赛尔太太已经走下船舱,医生也过来坐在哈姆林太太身边。他们互相交流着白天遇到的一些闲碎的奇闻。铃声再次响起,他们所乘的轮船拔锚起航了。那个爱尔兰人最后一次向他的朋友们挥了挥手,然后优哉游哉,踱着步走到他搁着报纸和杂志的椅子边上坐下。他朝医生点了点头。

  “那个人你认识吗?”哈姆林太太问道。

  “午餐前,有人在俱乐部介绍我们认识的。他叫加拉格尔,是个种植园主。”

  经历了码头上的嘈杂和出发时的喧闹之后,船上显得异常宁静,令人惬意。轮船在汽笛声中徐徐地驶过布满青苔的嶙峋的悬崖(铁行轮船公司①的停泊点是一处优美僻静的小海湾),出来后进入主海港。所有国家的船只,客船、拖船、驳船、货船,都停泊在这里;越过防波堤,你可以看到成片的本地民船,它们的桅杆聚在一起,像一望无际的森林。在傍晚柔和的灯光下,忙忙碌碌的景象被涂上一层奇异的神秘色彩,你觉得所有那些船只的活动在那一刻暂时停歇,仿佛等待什么特别事件的发生。

  〔①铁行轮船公司:英国的一家轮船公司,一八四〇年在伦敦设立,随后业务扩充至埃及、印度、新加坡和香港,二〇〇五年被A·P·莫勒马士基集团收购,成为全球最大的航运集团。〕

  哈姆林太太一向睡觉时间不长,天一亮,她就习惯性地走上甲板。当最后的星光褪去,日光逐渐占据天空,她那困扰的内心也得到一丝抚慰,在那一天中绝早的时辰,镜面般的大海纹丝不动,似乎大地上一切忧愁都微不足道。光线还很黯淡,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愉悦的颤动。但是第二天凌晨,当她像往常一样走向上层甲板的尾部时,却发现已经有人先她一步了。那是加拉格尔先生,他正注视着苏门答腊岛低平的海岸线。日出像一个魔术师,在它的召唤之下,海岸线从黑暗的深海中浮现出来。她感到吃惊,又有些恼怒,她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已经发现了她,朝她点了点头。

  “起得早啊,”他说,“要来支烟吗?”

  他穿着睡衣、拖鞋,从睡衣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下。除了一件晨衣,一顶用来压住乱发的饰边小帽,她几乎什么都没穿,她猜想自己看上去一定很糟;当然,她感到心烦意乱,还有别的原因。

  “我觉得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是没有权利再去在意她的外貌的,”她微笑着,好像他一定知道她脑子里盘踞着什么虚荣的想法。她拿了一支烟。“你起得也挺早啊。”

  “我是做农的。我长年以来都是早上五点起床,我都不知道怎么改掉这个习惯哩。”

  “你这个习惯在国内可不太受欢迎啊!”

  他脱了帽子,所以现在她看他的脸更加清楚了。他的相貌虽然谈不上英俊,但很亲切。当然,他有一点儿胖,但他的五官,年轻时没准是很好看的,可现在却十分厚实。他的皮肤有些发红,还带点肿胀。但他的黑眼睛很活泼,虽然他看上去少说也有四十五岁,头发却依然又黑又密。他给人的感觉是强壮有力。他是个粗笨而普通的下等人,而哈姆林太太,要不是船上这么混乱不堪,断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必要跟这种人搭讪。

  “你是回国度假吗?”她大胆地问道。

  “不,我回国就不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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